拉图雷特修道院 Convent of La Tourette

自上而下 · 随遇而安

这块基地是如此易变、含糊、倾斜和流动。我想,我不会把它底层放在地面上,相反,我们要把它抬得高高的,沿着建筑的屋顶线,让它和地平线融合在一起。

因此,我们用水平的屋顶线作为出发点,让它通达地面的方式随遇而安。

1960年10月,勒柯布西耶接受多明我会修士的采访

设计是以顶层的100间修士宿舍为起点,基于修士宿舍的尺寸定义出一个柱网。不像密斯的高度“强迫症”,柯布西耶能够容忍功能与感性的介入对均质结构的破坏,甚至是有意为之,就如同柯布西耶自己所说——“随遇而安”。“随遇而安” 的态度让柯布西耶很轻松的解决了功能、形制、结构上的各种矛盾。

© Pieter

似是而非的古典与理性

拉图雷特修道院通常被认为是对传统修道院形制的回应,但在看似古典的外表下包含着大量随意与非理性。这些细节无法从单一地从结构、功能或者形式上进行合理的解读。

结构与立面

东翼宿舍都是净宽1830的宿舍,从南端开始,两间背靠背为一组,对应下部两榀结构的间距。北端最后三榀结构,为了适应下部入口的尺度,间距改为三间宿舍的宽度。但并不是简单地增加梁的跨度,而是将两种秩序并置,形成“杂糅”的结构。

在入口一侧,北端倒数第二榀结构被强调出来,预应力悬臂梁一直延伸到了最外端,并且凸出了滴水线,两个张拉的锚固点让它格外显眼。通过悬臂梁可以看到端部六间宿舍是(2+1)+(2+1)的结构。

东翼 入口一侧

在庭院一侧,所有的悬臂梁都隐藏到了立面之后,在倒数第二榀结构的位置,细条窗被打断,但是并没有设置凸出的混凝土“方糖”,作为雕塑的“方糖”是按照2+2+2……秩序一直从南端延伸过来,从而误读出最后六间宿舍是(2+1)+(1+2)的结构。

从施工照片中可以看出中间两个“方糖”下方是空心砌块,并没有柱。“方糖”自身的荷载只能是往上传递,挂在了梁上。还有令人费解的细节:顶层最边缘的“方糖”缺失了。

东翼 庭院一侧 ©Montse Zamorano
东翼 施工照片

楼梯间打断了水平的楼板和梁,外侧的连系梁很“诚实”地缺了一个口,旁边的混凝土长凳像是被挖走的那一截梁。

东翼 庭院一侧,连系梁在楼梯间那一跨折到了内侧

南翼是结构秩序最强烈的一侧,但是在东端也出现了一个三间宿舍的跨度,和东翼一样,“方糖”与架空柱发生了错位。楼梯间在外侧以强烈的形式表达,就像出屋面楼梯一样,这是一个下地面楼梯。两者共同强调了作为水平起点的宿舍层。

南翼 ©Marygaudin

面向庭院悬挑的诵经室,开间有意选择了一个半跨度,并让悬臂梁的端头暴露出来,打破了重复结构带来的秩序。

南翼 庭院一侧©Montse Zamorano

西翼是与地形高差最大的一侧,助手Xenskis创造的波形窗户将结构与立面的对位关系隐匿了,但从外部疏密变化的悬臂梁能看出结构的复杂性。与东翼和南翼不同,楼梯间并没有容纳在两间宿舍定义出来的网格里,而是跨越了两个网格。于是2+2+2……被打破,出现一个1+2+1的结构。

在庭院一侧,并没有像东翼一样设置一个不受力的“方糖”来延续 2+2+2…… 的秩序,而是真实结构的展现。隔着庭院相望的两个看似一样的立面,其实背后隐藏着结构、功能、形式复杂的纠缠关系。

© Pieter

立面复杂的对位关系,在暗示着这个看似古典的立面其实是不可信的,或者说柯布西耶以古典的形制在表达自由立面,那些“方糖”,既不是单纯的结构要素,也不是纯粹的装饰。这是一种超越建筑语言与符号的表达。拒绝任何基于成见的解读,切断了符号及其所指。就像日本的俳句,没有古典写作中的描述与定义,只留了一些“草蛇灰线”。

。。。免除意义是通过一种容易阅读的话语完成的。。。既不古怪,也不熟悉。它什么都不像,又什么都像:它容易阅读。。。然而,它又毫无意义,它抵制我们,最终失去了那些先前人们授予它的那些形容词,进入这种意义的悬搁。。。

罗兰·巴尔《符号帝国》
100间修士宿舍的结构 © AWhouse

走道与平面

宿舍层作为起点,使用了非常古典的走道组织方式,那些“方糖”充当了柱式的角色。草图可以看出,在入口层,柯布开始尝试自由平面。但最终依然保留了走道的组织方式,走道位置在庭院侧和外侧之间进行了两次切换,但这个变化在庭院一侧被的立面隐藏起来。

这有可能是柯布西耶基于造价与功能方面的妥协,也可能是柯布西耶有意的操作:把“自由平面”隐藏在经典的回廊形制中,就像把“自由立面”隐藏在看似严格的对位关系中一样。

视差

主教堂的屋顶

主教堂看似一个很方正的几何体,其实是一个有一定坡度的“坡屋顶”,从视觉上很难察觉,只能从女儿墙下那一排梯形的蝉缝中看出端倪。一方面,倾斜的屋面能让雨水汇集到东端,从巨大排水嘴流出。另一方面,通过这种视差,重构出具有超现实主义色彩的建筑体验:造访者的透视经验,会让他潜意识里把女儿墙笔直的轮廓线视为水平基准,这也归功于女儿墙外部两排整齐的蝉缝。由于水平基准的误读,这种建筑倾斜的感知会被压入坡地的倾斜中。

侧祭坛的高墙

与主殿使用踏步不同,侧祭坛用坡道来化解高差,临空的高墙也顺势在水平方面和垂直方向都设置了倾斜。有巨大的主殿作为参照,水平倾斜很容易被感知,而垂直方向上倾斜被隐藏在水平的倾斜中,一同倾斜的还有旁边的白色的祭台。

在这里,被误读的是垂直基准,真正的垂直线被刷成了黑色,两个倾斜的阳角被黄色涂料与白色的材质凸显出来。除了色彩与光线,这些操作把重力也引入进来,柯布西耶所说的“不可名状的空间”通过这种超验叙事得以实现。

©Montse Zamorano
© Sarah Ramsey

祈祷室的尖顶

祈祷室的屋顶采用了四棱锥的形式,但不是正四棱锥,而是一个偏心的正四棱锥,顶点向西侧偏移。沿着回廊走动,对尖顶视觉感知会不断的变化。

追随偶然性

建筑中大量的看似随意与非理性的要素, 有的是在设计时有意加入的,有的是施工的误差被保留下来。

大旋转门没有实现,最终预留的洞口被砌体填充

抽象的布景

建筑东侧紧邻树林,没有足够的间距能看到全景,只能看到片段。通过院落的缺口能看到对侧的一系列精细布置的几何体,屋顶连廊被有意抬高,与宿舍屋顶的女儿墙形成抽象的交叠关系。门洞的尺寸突然回到了人的尺度。门洞对着一棵树,似乎有着刻意的对位关系。

©Montse Zamorano
©Montse Zamorano

钟楼

既是钟楼,也是阴影之塔。

地球与太阳起舞
精准得就像纽约黑人区的黑人
互不触碰 彼此距离却时刻变动
《直角之诗》插图

自我批判:Open is More

丰富、矛盾、多面性,这是拉图雷特修道院给人的印象,不仅体现在建筑语汇上,还有背后创作的观念。严格意义上讲这是柯布西耶指导完成的一个学生作品,因为大量的设计工作都是年轻的助手Xenskis完成的,但那些矛盾而神秘的细节无疑都是柯布西耶埋下的。

从中我们可以看出一个自我矛盾的柯布西耶。他一直在不断的设立标准,又不断地破除标准,他拒绝被定义,也拒绝被纳入任何一种主义或者风格。这不是炫技,而是自我批判。 无论面对设计工具与准则(模度、多米诺、新建筑五点),还是面对现实条件(造价限制、施工误差),柯布西耶都保持着开放的姿态。这让他能够从容的面对各种矛盾,并把矛盾解决的方式转化成一种诗意的表达。

打破“学院”(打破柯布西耶学派,正如打破维尼奥拉学派—我恳请你们!)没有程式,没有技巧,没有窍门…… 我希望,他们对任何事情都是开放的(而非像个杂货铺的老板那样在自己的专业上固步自封)。

勒·柯布西耶全集 第二版 引言

这种先立再破、自我否定的设计操作,让拉土雷特修道院成为了“第二眼建筑”,充满着解读或者误读的可能性,套用柯林罗的理论,就是存在着多重“透明性”。王澍在《死屋手记》中详细精准地分析了拉图雷特的设计过程,这无疑影响了王澍早期的创作,比如苏州大学文正学院图书馆的设计。还有王澍对传统符号的有意错用与转置,与其说是受埃森曼影响,不如说受柯布所影响。

勒·柯布西耶无疑是现代建筑运动中最敏感的一个。当解放空间视觉的举动,由于反对透视法则,将自身回复到形式的古典主义时,柯布西耶自觉转向超现实主义,从而又一次逃脱比现实主义更加严肃刻板的险境。

借助拉图雷特修道院的创作,柯布西耶对使现代建筑运动陷入窘境的难题一一作出有力阐述。从本质上说,修道院设计依然去确认主观形式比客观物象更为重要,秉承塞尚的构造方式,用立方体、圆锥、球、圆柱、棱锥、控制线、模度建立一个排除任何传统具象的独立结构。

但是,总体布局直接秉袭传统修道院的典型模式,做成围合的矩形平面。事实上,这一举动召回了形制的亡灵,标示出对主观形式的通用语言的修正,矩形平面和逻辑中心性的主观形式发生无可避免的冲突。于是完成了形式结构和形制的双向转化:形式离心性趋向灵活多变以制服功能和形式的矛盾,形制由于矩形围合的连接处被冲破而带上不定性的特征。

另一明显的冲突在于曲线和粗糙质感的引入,这种受超现实主义影响的语言反映了作为物质和肉体的人存在,但是非理性,亦即感性的复活并不借助任何形象性的手段。从这层意义上说,柯布西耶用抽象的曲线和质感压制潜意识,以保护他的“形而上的感受性”,避免了超现实主义把空间语言文学化的毛病。

王澍,《死屋手记· 空间诗语结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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