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已是竣工前不久,钢构公司又问我跨河的廊桥如何收头。这个问题已讨论过,但我一直有些犹豫:两座廊桥,宽度相同,把校园沿山切分三段,它们既是连接山体与建筑的道路,3 m 多的宽度也是某种教室的宽度。一座用钢筋混凝土造,长 80 m;一座钢造,长 180 m。
混凝土那座简单直接,它的迷局是在桥下的柱子排列方式。施工半途,由于造价我修改了设计,将桥上的廊屋反转到桥下,但类型上的小小改变,对人在行动事件上的影响可能是决定性的。
钢造的那座,以竹林般的斜柱支撑,有的柱子甚至出现在桥宽 1/3 的位置,呈现为一种深思熟虑的有序混乱;它的三个片段以曲折的平面角度被用于教学楼间的连接,随着施工中逐渐成形,带来众人的疑问。尽管任何一处柱间的绝对桥宽都在 1.8 m 以上,脚步轻移,就见 3 m 宽度,但人们依然断定它影响行走。或许这就是类型改变的意义,它打乱了桥的类型分类,我理解人们因无法找到固定的意义而焦虑不安;实际上,这些桥的片段就是一些小的迷园,而在园林中的行走原本就不可以太快的。在 180 m 的钢造廊桥上被揭示:斜柱无限复制,达到一种超视觉的敏锐度,似乎连接着两个原本不相干的地点。那天,我站在钢造廊桥的端头,对管工地的何海源说:“桥就断在这里,将来要接,也要有断感——从今天起,杭州就真有断桥了”
王澍 《那一天》
我们可通过两种方式把建筑据为己有:通过使用或通过感知……使用的占有与其说是由意识完成的,不如说是由习惯完成的。关系到建筑,习惯在很大程度上起支配作用,甚至支配了视觉。后者同样更多地发生于漫不经心的方式之中,而不是发生在全神贯注的注目之中。
瓦尔特·本雅明 Walter Benjamin
把本雅明“两种占有”理论放进王澍的象山廊桥,就能看清他为何故意让“习惯”失效——只有先把“漫不经心的占有”打断,才谈得上“把建筑重新据为己有”。
1. “建筑物以两种方式被人占有:通过使用,也通过感知”
王澍先把“使用”与“感知”拆散,再让两者互相干扰:身体想“快走”,视觉却传来“陌生”信号;眼睛想“一扫而过”,脚下却要求“小心翼翼”。两种占有第一次无法同步,人被迫“全神贯注”。
2. “使用的占有不是由注意,而是由习惯来完成”
习惯=空间-肌肉记忆。王澍用三件“小动作”让习惯断电:
- 斜柱“竹林”——每走一步,柱影在眼角出现不规律闪动,身体无法形成固定节奏;
- 偏心净宽——1.8 m→3 m的视觉错位,肌肉对“可安全通过宽度”的预判失效;
- 屋在脚下——正常廊桥提供“头顶遮蔽”的安全感,如今脚下传来“空”“瓦声”双重信号,重心调节机制被重新唤醒。
结果:占有链“习惯→自动完成”被强行暂停,使用者第一次“注意”到自己的行走本身。
3. 从“漫不经心”滑向“专注注视”
本雅明认为,大多数建筑视觉是“顺带扫视”(peripheral vision)。王澍把“顺带”变成“必须凝视”:
- 斜柱呈“竹林”密度→视线必须逐根定位,才能判断路径;
- 桥端刻意“断桥”→透视灭点被截断,视觉被迫停留在“断口”处。
于是,视觉从“漫不经心”滑向“专注注视”——这正是本雅明所说、只有在艺术作品“灵光”尚未被机械复制耗尽时才出现的“全神贯注”。
4. 让“占有”重新发生
本雅明悲观地认为,现代都市里建筑早已沦为“被习惯耗尽”的背景。王澍则借“类型小翻转”制造一次“习惯崩溃事件”:
- 先剥夺“快速使用”的占有权 → 身体失速;
- 再打断“顺带扫视”的占有权 → 视线聚焦;
- 当两种自动模式都失效,人只能在现场“重新命名”空间——“这是什么?桥、廊、屋顶、竹林,还是山道的延伸?”;
- 每一次命名,都是一次新的“据为己有”:不再是本雅明笔下“被习惯掏空”的占有,而是“全神贯注”后生成的、个人化的占有。
本雅明说建筑被占有只靠“使用—习惯”与“感知—扫视”,且皆漫不经心。王澍在象山廊桥里先让这两种自动机制同时短路:把廊屋翻到桥下,斜柱偏心,桥宽忽盈忽缩,肌肉记忆失去“安全通过”节拍,脚步被迫降速;屋顶消失于头顶,透视灭点又被“断桥”截断,视线无法再一扫而过,只能逐柱定位。习惯崩溃,身体与视觉第一次“全神贯注”。当“快走”与“一览”双双失效,使用者只能在现场重新命名对象——“这是桥?是廊?还是山道?”每一次迟疑、每一回调整重心,都是一次新的占有:不再是被习惯掏空的“背景”,而是被个人体验再次注入意义的“场所”。王澍用一次类型学上的小游戏,短暂恢复了本雅明所谓“灵光”式的专注凝视,让建筑从机械复制的日常里逃逸,重新成为可被“据为己有”的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