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Deceleration: A Collapse of Plastic Space by Michael Bell
约翰·海杜克(John Hejduk)的文章〈Out of Time and Into Space〉(走出时间,进入空间)1969年首发于杂志《Cable》,1985年被收入作者自编的建筑-诗歌-访谈合集《Mask of Medusa》(美杜莎的面具)后再版,从而获得了更广泛的读者。与海杜克大多数写作一样,文章的核心是“空间的延展”——无论建筑还是文学意义上的空间。可以说,海杜克的整个职业生涯都遵循这一逻辑:只有凭借前一个项目中被实现的空间,下一个项目的论述才成为可能;一旦这些条件被理解,它们便可以被重新拉伸、扭曲,变得更为脆弱,甚至不可言说。
尽管〈Out of Time and Into Space〉作为对勒·柯布西耶(Le Corbusier)哈佛大学卡彭特视觉艺术中心(Carpenter Center)的开创性解读能够独立成篇,但它的影响力始终不及柯林·罗(Colin Rowe)或罗伯特·斯卢茨基(Robert Slutzky)关于勒·柯布西耶的著作。然而,正是这篇文章提供了理解海杜克自身创作的关键——如果你愿意通过重读勒·柯布西耶来进入海杜克的世界,便会发现新的可能性。今天,从海杜克到史蒂文·霍尔(Steven Holl)的轨迹依旧延续着同样的方法:霍尔与海杜克一样,把勒·柯布西耶当作参照系,但更重要的是,他像海杜克那样,通过写作来“建构”这一参照,并在字面意义上丰富了建筑实践。
人们可以追问:倘若没有释放自身创作的某些面向,海杜克是否还会如此深入地分析勒·柯布西耶?类似的问题同样适用于霍尔——他在本书中大量引用材料、场地、色彩,乃至建筑中的持续时间、时间与空间。在这本收录霍尔住宅作品的书中,将海杜克视为霍尔思想基石之一并不奇怪;毕竟,正是对体量、实体与空间的持续探究,使霍尔成为当代最独特的建筑师之一。和海杜克一样,他不断重访那些在勒·柯布西耶作品中曾至关重要的主题,并赋予它们新的生命。
然而,我们已身处一个勒·柯布西耶未曾拥有的时代:动态媒体系统、符号-语言控制、半世纪前尚不存在的数字化建造手段,以及以“注意力组织”而非真实体量为核心的空间模式。所有这些新技术都在某种程度上取代了建筑学关于体量的悠久传统。即便如此,霍尔仍像海杜克那样,惊人地将作品建立在可与勒·柯布西耶直接对话的概念之上。两位建筑师似乎都未完全宣称自己的“突破”,而是使用一种既提示又隐匿的语言,让概念可以被感知,却难以被彻底解析。
海杜克对卡彭特中心的分析始于人们对这座建筑“立体主义作品”的惯常解读:它的体量、空间和离心质量,尤其是其“长廊”(promenade)所代表的时间流逝,似乎清晰地展示了立体主义在建筑中的演化。与立体派及勒·柯布西耶相关的建筑范例早已层出不穷,海杜克也在库珀联盟(Cooper Union)核心工作室中以立体派绘画为蓝本进行练习——一张著名照片捕捉了他手持胡安·格里斯(Juan Gris)画册的瞬间。霍尔的创作同样持续采用立体派技巧:湍流宅(Turbulence House)的内折曲面、内爆别墅(Implosion Villa)的折叠表皮、小超立方体宅(Little Tesseract)投射玻璃中的无框反射……霍尔为每一种情形都注入了明显的加速与减速感;这些形式是运动、速度梯度与变化的产物。
在卡彭特中心落成前二十年,立体主义的“同时性”、对角张力、中心与外围能量的混杂——这些立体派空间技术的核心素材——已在建筑领域被广泛探索,并由柯林·罗等人加以理论化。正因为这些技巧过于“众所周知”,反而容易遮蔽对海杜克文本的深入阅读:在立体主义的关联与偏离之间,还有什么可被发明?1969至1985年间,海杜克对勒·柯布西耶的解读是否因其“过于熟悉”而被忽视?倘若因此将海杜克视为“直接依赖勒·柯布西耶立体派的立体派建筑师”,那就未免流于表面;同理,若仅把霍尔看作“以类型学为记忆载体、以点/线/面扩展体量与视差的现象学家”,也失之简单。两位建筑师所传递的信息,远比这些先行参照更为复杂。
海杜克试图通过对卡彭特中心的再阐释,为自己的意图寻找论据——这并非技术图解,也非空间-历史注脚,而是一场论战。霍尔与海杜克在1985年前后的纽约“字面性”地交汇:当《美杜莎的面具》再版时,霍尔首批重要作品——梅茨宅(Metz House)与池宅(Pool House)等——刚刚完成,并以类型学理论及空间抽象(立体主义、利西茨基等)的双重身份被呈现。海杜克关于卡彭特中心的论文同样掩盖了他从勒·柯布西耶作品中读出的潜能;细读其文本,尤其要注意他提出的“边界”或“阈值”——对立体派及其塑性品质公认边界的质疑。正是在这里,霍尔与海杜克在概念上相遇:1985年的曼哈顿成为这一交汇的短暂坐标。两人的作品并无形式相似,却共享一种“后-立体主义空间”属性:将立体主义推向未知极限,而非简单停止使用立体技术;这是一种“后-塑性空间”,它把两位建筑师联系在一起,而住宅项目成为这一联系的载体。
当然,霍尔的作品完全可以被独立阅读——半个世纪以来,再没有人建造过如此独立自足的住宅群。然而,霍尔的运行方式与海杜克相似:两人都不断向读者提供自己的“影响清单”,并以半符号、半物理-材料的诗意短句进行自我引导。霍尔的写作既描述建造过程与材料,也描述使用与程序;它常以日常生活为主题,却同样富于存在主义意味。住宅因此成为他最成功的作品类型之一。霍尔将语言、概念与材料、空间、感知牢牢绑定,并最终指向一个常被理解为“晚期人文主义主体”的使用者——一个被直接生活经验所抚慰的人。与海杜克一样,霍尔努力创造一种与其建筑体验相称的文学等价物:在此,材料与空间不仅被描述,更被赋予可触知的重量与质量,而非仅仅作为符号或信号。
霍尔在本书中的文本题为〈Black Swan Theory〉(黑天鹅理论),涉及广泛主题以及更复杂的空间属性;他的短语力求凝练,而建筑雄心则通过照片与文字共同传递。霍尔对历史的指涉远较海杜克隐晦,也更少针对特定建筑师,且不愿完全站在建筑史角度操作;相反,他诉诸一种诗意却直观有效的“物理学”来表达空间概念。
在当代建筑语境中,霍尔与海杜克一样,仍欢迎勒·柯布西耶或密斯加入关于其作品的辩论;而他的创作始终在现代空间的边缘保持实验性。霍尔以各种方式留下意图的线索:那些揭示天文学与物理学联系的文本,同样关乎日常。重量在其作品中持续存在,却常被推向未知平台;他调用材料与空间极限的框架知识,既解构又重构材料的可验证性。光线在霍尔作品中常常“向内折叠”:先展示被减轻的重量,再将其移走——这些特质只能通过缓慢的使用时间才能显现。正如他指出,这一点在住宅中或许唯一可能,在公共建筑里却未必成立。与海杜克一样,这是一种基于感知的建筑,但它关注的是感知极限:感知必须超出身体位置,进入没有边界的更广阔空间。
于是,我们得以在“无重量的重量”“无体积的体积”“无框架的知觉”中继续旅行——在海杜克与霍尔共同打开的后-塑性空间里,身体被放慢,感知被拉远;空间崩塌,世界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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