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8年1月15 致皮耶罗·波多尼信

您对多色问题的研究是最值得关注的。自从现代平面问世以来——由于承重墙的取消,由于房间全新的布局——已经不可能再保持以往的单色传统,“红色的房间”或“蓝色的房间”等等。于是,就引导出建立在色彩自身价值基础上的对室内多色问题的专题研究。这就要求提出一个新的色彩系统。这便是数年来现代平面必然把我引向的研究领域。 当面临大量住宅成组建造的时候,内部的问题同样也会出现在外部。 也就是说,当50或100栋住宅聚集在一起,那么他们之间的空间就形成 了室外的房间,这房间的墙壁由不同住宅的立面构成;于是建立在同样基 础上的同样的问题就摆在了面前:不愿再接受所有住宅千篇一律的白色, 我们觉得我们有必要求助于色彩来改变这空间(室外的房间),借助色彩追求特定的效果,通过这样的手段,可以创造出更宽阔的空间,并明确构成的意图。1925-1926年间,在波尔多的佩萨克,我们实现了我们的研究。于此,经过严格考究的室外多色系统,构成了现代建筑一项崭新的不可思议的雄辩的手段。被粉刷成锡耶纳焦土似的纯赭石色的立面,在有效的地方构成了稳定的基准点;那些浅蓝色或白色的房子,拉大了空间的视觉距离;那些浅绿色的立面则消失在背景中,等等。而且,色彩还可以有力地强化住宅的体积感。举例来说,以褐色作为包裹一栋建筑纯净体量的基本色调,应用在构成建筑的基本的几何体量上;对应复杂的平面上的凹凸,立面上相应地刷成蓝色、红色,或深棕色,那么这些部分便会被强化或消失在基本纯净的体量构成的背景之中。 另外,色彩还可以用在一些地方,来打破一些住宅过于沉闷的立方体: 一个立面刷成褐色,相邻的侧立面刷成绿色或白色;那么两种颜色、 两种明暗和深浅不同的色度,就会在相交的棱上发生激烈的碰撞,于是便 形成了杰出的伪装;结果,住宅的立方体(即,沉重感,密实感)就被打破了,从而赢得了空间。 还是多色系统。当面对整齐等距排布的20栋房子时,我们通过在房子的正立面交替涂上褐色和白色,达到使房子之间的距离拉大一倍的视觉效果:眼睛会不自觉地从棕色跳到棕色,从白色跳到白色,于是对距离的感觉就增大了一倍。 等等。 好了,以上便是我们的多色系统有效介入的几条途径。 而对于您,您的研究应用在符合随机原则组织起来的房屋之间,这种原则也支配着目前城市的建设:混乱的路网。所以,在这种情况下,您的多色系统就不是当作活跃建筑构成的手段来应用,而是当作矫正剂和补救的药方来介入。 但我非常高兴地看到,您在色彩的物理功能层面上应用它们,使它们成为营造空间的积极因素。 一旦机会摆在您的面前,使您得以像谱写交响曲那样应用它们;我相信,您的研究和我们的研究将属于同一范畴。 到目前为止(我不谈论古代文明),对于多色系统的研究还仅仅是偶发的、个人的。我相信随着现代建筑中雄辩的几何学的逐步形成,多色系统将得到越来越广泛的应用,以使空间和布局的概念臻于完善,这两个概念也是建筑探讨的两个最根本的问题。



1923年10月26日,致欧仁•弗雷西内信

为了向工程师们慷慨的努力表示感谢,我冒昧地将我刚由克莱斯出版社出版的新书《走向新建筑》’寄给您。在书的末尾,您将看到一张由您建造的一座工厂和一个奥利机场飞机库的照片。 同时寄给您的还有一本由我主编的《新精神》杂志的第18期,其中也有一段关于奥利机场飞机库的介绍。 对于出自您手的宏大工程,我表示发自内心的钦佩。它们属于最纯粹的算术和大胆创新的活动之列。 我们《新精神》杂志所遵循的纲领恰与您们工程师的努力相一致。如 果我们所做之事能得到您的认可,那我个人将感到非常荣幸。 在《走向新建筑》一书中,您将看到几页关于“别墅公寓”*的介绍。 这个方案在去年秋季沙龙上展出,随即引起了公众的关注。就我所能,我 作了许多努力和尝试,为了将这栋建筑变为现实。这是一个可以被视为新 的居住体系的建筑,结合了新型配套的家政服务,还考虑到食品的供应。 总之,它代表着家庭经济的一次重大的革新。 到目前为止,那些与我联系的人,在我看来,他们的思想都比较落 后。我冒昧地向您提起此事。如有可能,我希望有一天可以同您详细地 谈谈这个方案。我相信这个方案在您及您手下专业技术高超的工程师手 中将找到问题的解答。我期望这栋公寓大厦能够成为在建筑中引入现代 技术的一个优秀的典范;所以,我要寻求工程领域最杰出的专业人士的 协作。 如能同您面谈,我将感到不胜荣幸。具体时间和日期由您来定夺。您 可以致电我的《新精神》杂志编辑部,每天下午5点到7点,弗勒吕斯大 街3053。 期待您的来电。 亲爱的先生,请接受我对您崇高的敬意。



1919年1月9日,致父母信

周二的时候,我被任命为SEIE的常务董事,该公司临时资产25万法郎。不错的差事,但责任也更重。马上就要有一笔新的更重要的生意了, 我也将扮演更重要的角色。这笔生意有些推延,本该这个月的一号起着手 此事。但生活总是变幻无常!担心?就在我给您写信的这会儿,塞纳河上涨的河水正淹着我的砖厂呢。今天下午,人们好歹把机器保护起来,把水泥和石灰都搬到高处去了。今天的水位是10cm,明天上午将达到30cm, 晚上80cm。地下室已经泡汤了。这里有这么紧急的情况,我却不得不把时间分散在无聊的琐事上。或者说更轻松愉悦的事吧,如果可以这么说的话!这些天,我被派去谈一笔关于孚日山矿泉水的生意(在歌剧院大街设立工厂,在那里分装;制订在洗浴中心、饭店、赌场等等娱乐场所的销售计划)。总之,要面对所有的问题。 圣诞前夜,我在波烈姐姐精心筹备的聚会中度过;环境优雅,独具 艺术氛围。同去的还有奥赞方和奥古斯都•佩雷等人。 滑稽的是,近几年来一直显得缺乏生气的奥古斯都•佩雷,却在聚会 上兴致勃勃地炫耀我在他的麾下作了 7年扈从,在我还不到18岁的时候, 他就开始栽培我了。我欣然接受他的言论,因为我深怀感激并将永远感激 他曾给予我的决定性的鼓励和帮助。就像艾普拉特尼尔先生,无论他做出怎样卑劣的事来,我依然对他心存感激。 我又要写一本新书了,书的名字将叫《走向新建筑》;那将是本前卫的旗帜一样的书。



1914年7月1日,致奥古斯都·佩雷信

随后登场的将是您以混凝土为骨架的建筑,您的剧院,纵观历史,我探寻伟大建筑诞生的缘由。站在一个独特的角度,我发现,人类所有的努力和天赋都倾注于一点一创建一个有机的生命体! 就像一个人,拥有心脏、消化系统,还有提供运动的肌肉。而人体看上去是那么美。同样地,拥有根基、身体和生命的建筑,才是美的建筑。奇妙的二重性,有创造力的无所畏惧的工程师同伟大的交响乐作者的合奏,以 达到一种悦耳的精神上的有启发性的令人陶醉的和谐。 每当创作的时候,每当要确定一个方案的时候,我还是会感到犹豫和不安;但比起虚张声势而言,这种犹豫和不安在我看来倒是一种有益的健康的力量。在斯特拉斯堡,我感觉到一种乘着音乐的翅膀向上的冲动和欲望;而在这里,在科隆,这德意志制造联盟举办的迄今为止独一无二 规模宏大的展览之中所流露出来的却是极度的肤浅和自满!我如此苛刻的评价,是基于理想的标准;当然,其中还有很多值得肯定的地方。 幸运的是,日子总是一天天的过;我们可以从过去中吸取教训,检点自己愚蠢的行为。感觉有点现实,有点可悲。于是,眼前又浮现出在比萨看到的奥尔卡尼亚的两幅画作:《三个生者与三个死者》、《沉思生活之凯旋》。这就意味着,把全部的激情投注到作品中去;这就意味着,应当把握自己的意志,而不是任日常生活将其磨灭。



1907年11月1日,致夏尔·艾普特拉尼尔信

1907年11月1日,于威尼斯 根据我们的行进路线,离开佛罗伦萨,我们取道比萨向鲁卡”兜了个 弯儿,由于愚蠢的行政管理限制,我们之前未能参观鲁卡古城。此行不奢求有多大收获,只要能让我见到四个而不是一个伯鲁乃列斯基的穹顶,就不枉这一路周折了。 临行的前一天,我登上了佛罗伦萨主教堂的穹顶,感受它惊人的巨大,简直比圣米尼亚托教堂恢宏百倍……毕竟,在教堂前广场的车水马龙或送葬队列之间左躲右闪地窥视穹顶,和从佛罗伦萨周边的山丘欣赏它,完全是两个概念。 当异族登上山顶的时候,透过清晨蓝色的薄雾,这个巍峨高耸的石头怪物便会突现在眼前。我于是理解中世纪佛罗伦萨的先民们为什么要给他们的主教堂冠上一个人类技艺所能想像的最 宏伟最壮丽的顶了。 就这样,在城市间的列车上,透过清晨霭霭的迷雾,我得以四次远 眺伯鲁乃列斯基的穹顶。 在拉韦纳六天的时间里,我们过得既开心又充实。 圣阿波里奈教堂的外部正在修缮,但没有影响到我们参观其内部的艺术杰 作——某位深深感动于自然瑰丽的艺术家在教堂半圆形后殿的墙壁上用马赛克镶嵌出一面巨幅的壁画。相形之下:丁托列托在圣马可大教堂的壁画则显得黯然失色了。 新圣阿波里奈教堂,光芒四射;圣维塔教堂,华彩照人;圣洗大教堂,玲珑考究;加拉普拉西迪亚陵金碧辉煌。我们仔仔细细地逐一欣赏。这里的镶嵌画真是无与伦比,完全凌驾于圣马可大教堂之上…… 从拉韦纳到波洛尼亚,途经费拉拉。这里的大教堂是一种真正的壮丽风格,于此,建筑师的成就远远超越了雕塑家,后者不懂得如何吸引观者的目光。 最后,来到了威尼斯。 大教堂圣坛上可爱的小天使,技艺纯熟栩栩如生的浅浮雕,装饰感都极强。曼特尼亚的画很美,而且他也是个高产的画家,但想法太少。相比之下,乔托,尽管他的画作有很多经后人修缮之处,但仍然能够感觉到他是个理性感性相融合、心智健全实力雄厚的天才。 圣马可大教堂及广场、总督府和黄金宫都值得一去。尽量去看,尽量去感受,尽量去学习…… 但这城市不是久留之地。这雾,这雨,这潮湿的天气,这上涨的海水,还有这环礁湖。因为天气,所以有太多无所事事的时间了,船在河里摆来摆去,让人感觉懒洋洋的。削好的铅笔还没动,画纸都是空白的…… 我收到佛雷先生一封彬彬有礼的来信,这让我很高兴。毕竟,在长时间的一丝不苟的努力工作之后,还要遭到尖酸刻薄的对待,是令人无法忍受的。 如果由于无知或疏漏而出现了什么差错,也属情理之中。我对佛雷先生已经彻底失去了耐心。当初,他提出条件把设计委托给我的时候,是考虑过的,是满意的。现在又变卦了,我不明白,老实说,接受这项工作的时候我没想到会这样。 对壁画的研习使我稍感宽慰,我发现它们都会发 出空洞的声音。所以,很自然地,应当尽量避免在上面敲击以防止剥落。我不知道佛雷先生做了什么,或者什么也没做,结果都一样——我将把他付给我们三个人每人那150法郎悉数奉还。我无所谓,这笔钱将回到他的资 金总额之中!但请您想一想,用这150法郎可以请两个工人返工,哪怕只是重描一遍,或者改变格调增添些特别的装饰也好(这150法郎包含在我客厅和餐厅的报酬中)。 问题的关键在于为石膏找到附着层;我做了很多尝试, 但仍然尚未找到解决的方法。或许可以先用镀锌铁钉把粗麻片固定在墙壁上, 然后再把石膏附着上去?隔着这么遥远的距离,我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1907年11月1日,致夏尔·艾普特拉尼尔信”



1916年10月31日,致威廉·怀特信

今天白天在奥古斯都·佩雷的家中度过。我刚刚对您提到过,是的, 在这座高塔上,在这座位于9层的空中的花园里,你会真实地感觉到凡尔纳小说中所描述的场景!在佩雷先生的家中,充满太多诱惑,太多惊奇,令人对可能性深信不疑。 在这里,相形之下,贝伦斯和霍夫曼就像两只猎犬,目光短浅,顶多算是有才干而已。然而,一名建筑师将承担的远不止于此:他应当是先知,是预言家,他手持的法版出要求他比音乐家的目光还要长远——因为他所应用的材料更加实在,更加沉重,需要更坚实的基础把额紡举起并安放到柱子上。所以,建筑再次成为艺术之首。这不是爱慕虚荣,这是围绕一种崇高而繁重的使命而生发的纯净的情感。



1916年3月20日,致马克思·杜·布瓦信

亲爱的杜·布瓦: 我收到了卡宾附在信中的一份公报。长久以来,我感到我们之间的沉默可能是危险的,尽管显然这是由于环境所致。通过定期收到的《艺术小信使》,我得以了解当下围绕被毁城市的重建问题而展开的激烈的讨论。 这份公报中不乏夸夸其谈,但其中也显示出不少积极的创举。您只要寄100苏给巴黎都灵大街38号的阿道夫·卡多,便可以获得一份这样的 《艺术小信使》,到时候您将比我更清楚地了解当下的一些大规模的文化和艺术活动。 卡尔宾在信中写道:“如果您们的事务在各个方面都已准备就绪;那么我相信,实现它价值的时候到了。”其中,各个方面(加了下划线)指的是:专利申请、贸易组织以及具体的实施方法。 那么,杜·布瓦先生,我们进展得如何了?我们接下来该做些什么呢?卡宾在信末补充道:“我再次提醒您们留意即将在巴黎举办的博览会。”是的,我认为:是时候了。 三件事: 1) 今天上午,我的事务所来了一位工程师。他马上要启程去罗马。 这位先生受雇于罗马的一家大公司,这家公司在墨西拿设立了分公司, 负责那里地震后的重建工作。我给他展示了一下我们专利的大致原理, 但并未泄漏关键的技术。我告诉他睁大眼睛,我让他觉得下订单给我们必 定回报丰厚。他受雇的那家公司便是罗马的FBR。 请跟我说说您去年冬天遇到的那位先生(意大利议员)如何,或者看看在那里的佩兰。是否可以帮上些忙。 2) 我现在正在考虑于波兰建造我们的房屋的可能性。我们是否需要接触当地的一些要人。该如何推进此事? 3) 关于即将在巴黎举办的博览会我们是否参加?该如何筹备? SABA,是否可以在网球场地上建造一座我们的房屋?哪怕展览结束后就被 卡车运到周边的郊区去。 我们该如何经营SARA?难道抱着专利睡大觉吗?现在是该加把劲的时候了。您知道,我可以在法国信使报上发表文章,我可以找人引荐比利时部长卡尔东·德维亚尔先生’及女王。这些都将成为非常直效的手段。 在这里,我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看不到。而您,在巴黎,随便出门走走或驾上汽车,您就可以很容易地获得咨讯。 我绝对信赖您,我们之间的争端已经结束。 在纳沙泰尔有位举足轻重的承包人,法国政府给予他相当的建造特许 权(据说专门做可拆装的建筑)。如果能够同他合作,那么我们方案的具体实施将减少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1916年3月20日,致马克思·杜·布瓦信”



1913年11月27日,致奥古斯都·佩雷信

路斯的文章写得太好了,我非常喜欢,想保留下来。但鉴于您好意借我翻阅的带签名的限量版还要归还,我便写信与出版社联系。今天收到他们的回复,通知我您已经为我预订了再版的一本。我能做的只剩下向您表示感激了。 这个路斯仿佛是建筑的代言人。他的语言不加任何修饰,听起来粗暴而尖锐。但当建筑师像巨轮的建造者那样,赋予他们的作品以诚实的表达, 那么他们的矫情和伪饰将像干瘪的鱼鳞一样剥落。那么,建筑本来的艺术性将自然而然地绽放出来。我想说的是,在最朴素的住宅中的某些地方某些点,你会发现令人激动的造型符号;它们比我们时下流行的用3. 50法郎购买的建筑杂志最后两张黄黄的衬页中找到的形式,还要强烈,还要纯粹。 如果我说我们被零七八碎的小摆设包围,标志着我们被无价值的事物所奴役;那是因为我感觉到更加危险的是:精神之被奴役——这才是最令人无法忍受的。这绝非我凭空想像。这都是我切身的体会,曾经一度,我感觉被重重地压得透不过气来。 于是,我梦想着成为一名桥梁的建造者或隧道的穿凿者;我梦想着治理江河,截水成湖;或穿越阿尔卑斯山,横跨大草原,铺设两条一望无尽的铁轨。这样我才能获得精神的解放! 在我们小镇上,一切前卫的思想都将流产。我为自己曾不诚实地违心地宣扬了太多七七八八参差杂糅的风格和主义而感到愤慨。有时候,我会疲乏,会厌倦,会突然有些神经质;于是,人们认为我是个脾气暴躁的家伙。 从今往后,路斯将成为我的盾牌;我将作一名传播新福音的传教士。



1915年6月9日,致威廉·怀特信

让我们先来说说奥古斯都·佩雷: “你好,让纳雷!”就这样简短的开场。那是在勒拉旺杜的圣克莱尔, 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我们的对面,在蓝色的波涛后,是摩尔山的圆丘。 体态端庄,目不侧视,保持着他一贯的绝对的沉静;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看不出哀伤,也看不出喜悦,既不冷漠,也不过分殷勤。脸平而圆, 有一副米开朗琪罗式的鼻子;精心打理的连鬓络腮的胡子,从下巴到耳根,清晰地勾勒出他的面颊,让他看上去像个水手。如果加上一顶有两飘带的海军帽,那就是活脱脱一个海军上将库尔贝。从库尔贝到马奈, 这便是佩雷的精神;他既有库尔贝的坚决和果敢,又有马奈的沉静。 他说话简明扼要,思想总是处于运转的状态;他从不高谈阔论,更不会去扯什么理论,绝不。几个感叹词就足够了;偶尔尖锐地表达一下他的主张和建议,也是言简意赅,只是立几根思想的标杆,就像岛屿之间的礁链。总之,这个男人很少讲话,不轻易发表意见。他的太太却是个热情好客的女人,一个很懂得生活的女人。“女人不懂得缄默,我没见过一个女人懂得 保持沉默”,他这样说。他的严肃使他的工人都很畏惧他:在奥兰面、 迪贝勒阿巴斯、佩腊的工程以及在巴黎香榭丽舍剧院的建造中,都是如此。 我还注意到他的衣着:络腮胡子下,柔软的衣领由于宽大的领结带而被高高推起,领结打得很是随意,两端自然垂下——透着刻意的漫不经心。休闲的藏蓝色西服上装,配上剪裁利落的九分筒裤,直筒裤极其宽松。白色的蚕丝长袜,配一双精致的乌黑的皮鞋。这黑色的皮鞋,这白色的袜子,还有简洁的领结……您看过马奈的《吹笛子的少年》吗?就是那样。还有《草地上的午餐》,画面右边那个半卧着的先生像极了奥古斯都·佩雷。《奥林匹亚》是他最热衷谈论的画作之一。他对形式的关注无所不在,他的字好似带状的装饰横楣。我在巴黎逗留期间写下的日记中, 凭回忆记下不少与他谈话的内容。 如今人们都在谈论立体主义:他是个立体主义者;而我,也跟随他重新成为一名立体主义者(您知道,我曾是)。听了他的话,我重新鼓起勇气信奉立体主义。立体主义,不知道其他的立体主义者都是如何理解的, 这个词太含混,不能充分表达它所蕴含的意义。作为一名立体主义者:应当特别深入地理解“想像力”、“再现”和“精神”;应当出离照片式的描绘,出离平庸,出离常规的视角。 “让纳雷,你说说,在今天,在达盖尔之后,提香迎还会醉心于精准的透视吗?”他这样问。 于是,通过思考得到领悟,再次站稳脚跟,确定自己的信条。就是这样,没有赘述,没有理论。奥古斯都·佩雷与我,我们之间的默契就在于,他知道我能理解。思考——理解。如果涉及诗歌和感受性的领域,那么您便是走在我前面的引路人(说到这儿,还请您原谅我信纸上糟糕的水彩涂鸦。我再次意识到自己的坏毛病:当时我正在走神儿,就随便抽过一张纸来乱画。我真希望有一天可以改掉这个臭毛病,至少先看看清楚)。奥古斯都·佩雷还像一个大佬那样慷慨地教我骑自行车。这可是我平生第一次。他在我后面扶住我左摇右摆令人提心吊胆的自行车,一路跟着跑了十来分钟,直到大汗淋漓衬衫湿透。不过,我不算是个笨学生。第二天,我就骑着车同他和他太太一起穿越了摩尔山,35公里,全速前进。 香榭丽舍的剧院是他的作品。在我看来,这是许久以来我见过的最伟 大的建筑。佩雷对我说,他也没有文凭。但他的思想体系坚固得就像加了 钢筋的混凝土。他的沉静似乎也跟他建造所用的材料有关,水泥需要28 天来凝固。 我所描述的奥古斯都·佩雷,绝非舒亚莱式的人物。



1914年3月24日,致威廉·怀特信

最近,我还试着参加了一场在纳沙泰尔举办的州银行的方案竞赛。我意识到我对建筑仍所知甚少,我意识到自己还像个懵懂的孩子,意识到建筑不可能虚张声势自欺欺人。这次经历再次证明了我的无知。要解决的问题艰难而复杂,涉及一定的广度。两个月的辛苦没有结果,我在首轮即被淘汰出局。参赛共有72份方案。当然,胜出的方案表现出娴熟的技巧和实用的平面。但在所有参赛者中,我是惟一视建筑为艺术的人。建筑是艺 术——源于内,它是生命的有机体;发于外,它是宏大而丰富的体量的诗篇!在所有参赛者中,我也是惟一一个非专业的人士。而那些专业人士的方案,就像他们在课堂上呈交的所有设计方案一样,在肤浅的研究和娴熟 的技巧后面,是一张冰冷的面具;这也就是为什么我在国立巴黎高等美术学院旁听了两个学期,而未跟那里的学生说过一句话的原因。是的,我感觉自己像个懵懂的孩子,不过,这个孩子将成长为一名真正的建筑师—— 就像卫城和大教堂的建造者那样。这个孩子现在在创作的时候,会忍受莫名的踌躇所引发的痛苦;在接受一项实际的委托的时候,会感到麻痹无力。因为他知道,每一个体量,无论是整体还是细部,都有可能孕育出帕提农,或其他某种完美的解答。然而,有限的能力又将他钳住,让他紧紧地绷着得不到放松。 大概在所有的领域都是如此,创作的冲动容易抓住你,但作品具体的实现却难以把握。这难道不是“报春的消息”吗?!隆冬,种子沉睡在地 下,忍受着压抑和桎梏;但它正酝酿着新生。



1913年5月9日,致威廉·怀特信

亲爱的先生: 我想向您提三个问题: 我该何去何从? 深夜里,何以让小小的可怜的火苗不致熄灭? 我请求您给我解答:您觉得我该做些什么呢? 责任:我有一位父亲和一位母亲,他们的生活境遇都极其朴素;他们非常辛苦地工作,换来的是远算不上宽裕的生活(我的成长环境);(我 们)就这样几乎完全不自知地被埋葬在一所大房子里。我的父亲,智慧而敏锐,40年来一直从事一份低贱而令人厌恶的工作:制造表壳。在生活的重压下屈服,他变成了一个消沉的人;只在闲暇的时候偶尔翻翻书。我的母亲有着复杂的血统:比利时一遥远的西班牙一洛城!’虽年已50有余, 却拥有青春热情的性格。她教授钢琴,她喜爱那些活泼可爱的学生;几年来这几乎成了她生活中最美好的部分。 我是惟一留在家中的儿子。我的父亲很少与人来往,同我的爷爷奶奶和他的朋友之间都很少走动。 我和阿尔伯特是非常亲密的兄弟。往昔,我们一家四口的四重奏是自娱自乐的保留节目。 我自东方之旅从希腊回来,就留在家中。阿尔伯特六年前就离家在外。我意识到,自己是个25岁的青年,而我的父亲母亲都50多了。也就是说,我们之间整整隔了一代人。 但无论如何,父母是我最亲的人。尽管不该这么说,然而当意外和不幸发生的时候,我们三个人会必然地本能地联合在一起。这真是句蠢话! 很明显,我不大可能远离这座小镇,远离我身边的人;留老爸老妈在家,独自一人到亚得里亚堡、巴黎或芝加哥去。 但我厌恶这座城镇,厌恶这里的人。我断定在这里将一事无成……只有自甘堕落。况且,这里根本无事可做。这里就没有大型的工程。今年我还一个项目也没有接到。我没有项目可做。等待遥遥无期。市镇议会如今由社会党人当政,今年就甭想盖房子。 像画家被禁止触碰他的画笔,像音乐家被剥夺了键盘乐谱和他的乐队一这就是我现在的处境。人们不给我盖房子的机会,人们不允许我盖房子。 我的虚荣,我的野心,我的骄傲,驱使我垂涎庞大的工程。这个职业,正如您所说,近乎专制;它必拣选独裁者作它的大祭司! 我该何去何从?在这种情况下,是该放弃我的老爸老妈任其在孤独和烦闷中日渐衰微,独自去别处谋求建造别墅、宅邸和宫殿的机会?一还是应该留下来,甘于堕落,任一切消散?热情,冲动,学识,还有一个艺术家骄傲的灵魂! 所以,我要问问您,亲爱的先生:留下来是不是个错误?我的天分比 起只有一点点的艾普拉特尼尔先生来说,是更多呢,还是不如?我会不会像他一样变成杉树林和小镇的一部分? 15年后?或者更短。 这就是我所说的:熄灭小小的火苗。 我被不断重复的噩梦折磨:我被无所事事所引发的无聊所吞没,陷入无边的黑暗,急促地呼吸着焦虑的空气;我被无穷无尽的问题追问,感觉有一道无法拭去的泪痕……每每从梦中惊醒,四周仍是一片漆黑。 我不知道,我很恐惧。但我仍相信,只要有用武之地,我会有所作为。我会对别人有用吗?只有被需要,我才会感到更加幸福和满足。 毫无疑问,在这里,我的父亲母亲需要我。但是,我不声不响,一天天捱着日子,我仿佛在等待什么。我究竟在等待什么呢? 一场庄严的结局,战斗或葬礼;一次痛快的决裂,剪断我的脐带,脱开过往的一切。 “1913年5月9日,致威廉·怀特信”



1912年8月20日,致奥古斯都·克里普斯坦因信

这是怎样的一个夏天啊!我亲爱的克里普斯坦因老兄。我们这里一直在下雨,不停地下雨。天气很糟糕,总是阴沉沉的。早上7点天才亮,晚上8点就又黑了。我印象里,数月来就没有一个晴天。本来也无所谓,只要不引起发霉和霍乱。 ……既然我们这里如今当权的社会党人要求我口袋里 揣上一张制图文凭;那来吧,除了工作,我将把全部精力投入到自修中去。 我又开始着手城市方面的研究了,为今年冬天的报告作准备。想法是这样产生的:一个主顾委托我对他拥有的一个地块进行划分;这使我有机会修改小镇的实际规划。当然,我不会轻易就现状进行改动,除非有充分的证据证明新的方法优于老的方法。在讲解的时候我希望能够用上幻灯机,而不是单单把我的文字部分印刷出来。 但你有这种感觉吗?频繁的旅行生活让人沾染了漂泊的习气,竟令人无法长久地在一个地方待下去。对此,我自己深有体会。我现在只想到处走走,想着西班牙、俄罗斯、印度,还有美洲! 我想像你的劳巴赫今年雨水也不少。你是不是又披着你那芥色的外套,戴着那顶黄色的巴伐利亚式的无边软帽。费利克斯 一定觉得没有太阳的日子非常痛苦、非常难以忍受。是啊,我们需要活力,需要新的生活;而不仅仅是活在回忆里。 我预见到回忆的功效。对于一场欢乐的战役而言,当太阳光芒四射,当激情燃到顶点;它便是那引爆火药的导火索,便是劈开天庭的闪电。一下子,仿佛重新获得了气魄和力量;头脑变得清醒,形象也变得鲜明起来。伸出手臂去接受命运的指引。若非如此,回忆将毫无意义;深陷其中,将变得呆滞迟钝,以致失去行动的力量。 这附加的两段是在我家嘈杂的壁炉前写就的。在这里,大家一起交谈;在这里,开心的会鼓励不开心的。家庭的壁炉原来是感情的巴别塔!



1912年3月14日,致佩雷兄弟信

天空总是阴沉沉的。我们这里雨水多。每年冬季小镇就会被一两米深的积雪埋没。是啊,脚上根本不会粘到泥巴! 这里也埋葬我的青春。回到拉绍德封的第二天,我登上布耶海勒峰从那里穿过深深的杜布斯峡谷,便是一望无际的法国了。我远远地向西望去,眼泪差点夺眶而出。艾普拉特尼尔先生,我的老师,我的朋友;他信任我,他指望我分担他教学的工作。我的责任要求我留下来。于是,我留了下来,开始这阴郁的沉闷的单调的乡村生活,瑞士乡村的生活。 您们是否一定要我承认我已经厌烦了巴黎呢?不!巴黎是水,我是鱼。这条可怜的鱼渴望回到它的大鱼缸里去。斯坦布尔愉悦眼睛;美洲愉悅精神;不列颠群岛愉悦感官;而巴黎,最适于生活。我有的朋友恐惧巴黎,恐惧所有大城市。但巴黎不是大城市,巴黎是绿洲。它新鲜柔软、热情有力、广袤富饶;它是如此亲切, 就像小雏鸡在四月的天气里跳出来歌唱的一块林间空地。 而在我们这里,在拉绍德封,倘若我们的祖先没有发明这项苦役,那么我们将以何为生呢?果园里的果子和杉树上的松球吗?被大山锁住的视野之中,除了稀疏的草垫和下摆呈锯齿状的古板的长裙,什么也看不到。是的,还有工厂和笔直的道路;人们白天在那里消磨时光,晚上又早早躲进他们美洲式的房屋里。



1911年11月,致奥古斯都·克里普斯坦因信

哈德良别墅,卡拉卡拉大浴场,君士坦丁巴西利卡,还有庞贝古城!没什么好说的,这些都是必去的。那么你要问我了,是否去了希腊咖啡馆?很不幸,没有。我错过了希腊咖啡馆,我没找到。我也没有去参观众多的绘画博物馆。多么丑陋的画作!灰的,黑的,毫无美感可言;原始先民们,他们还不了解技巧,不了解尺度,不了解色彩。 旧宫,怎样一座蛮族的破房子呀! 佛罗伦萨市政广场真是倒胃口,让我觉得马哈茂德”的帕琦咖啡都索然无味。乔托钟楼却还不错,到15米高的位置都还算成功的设计。圣洗礼堂,我喜欢。至于圣母百花大教堂,它的穹顶对于佛罗伦萨这样一个城 镇来说是足够完美了。是的,于我,佛罗伦萨是个城镇;罗马则是一座城 市。圣彼得大教堂便是这座城市的冠冕。罗马是一座没有外形没有灵魂的城市。不及斯坦布尔,不及雅典!但罗马有古老的罗马风格的砖石建筑; 而且,天啊,岁月已剥去它所有大理石的饰面。于是,便有了雄浑壮阔独一无二的罗马,一座建筑的博物馆。 你当初在庞贝古城的中央广场上待了多久?是不是同我一样逗留了整整五天呢?究竟是什么吸引了我们呢? 美第奇家族的圣洛伦佐教堂倒是令我着迷。 其他的,我对意大利便毫无留恋了,向它道声永别。我所想往的是统 一和谐占主导的国度。从雅典折回,我的下一站是埃及。帕特农,天啊! 我还从未如此惊叹过。我的眼睛一刻也不能从它身上移开,我已被它深深吸引。在那里,我见识了美!我不记得是否曾向你提起过,在希腊看到一 张金字塔的照片使我下定决心绕道去埃及。去那里确实需要坚定意志。



1911年7月28日,致卡尔·恩斯特·奥斯特豪斯信

拜占庭表现得很是低调,看不出苏丹王国遗留的半点富丽堂皇。 几周以来,我一直寻寻觅觅,每天都努力着揭开这梦想之地的神秘面纱。我曾对君士坦丁堡抱着怎样的幻想啊! 不过我并不觉得失望。我在一点一点澄清我的幻像,使我的想像一步一步更接近现实。我爱上了斯坦布尔我几乎走遍了它的大街小巷;尽管粗笨的大型木构建筑着实无趣,但其民间的风俗还是极有特色的。 我爱所有懂得生活的人。我觉得佩腊之令人赞叹在于它周围的地貌, 剧烈的地质构成所造就的地壳形态;七座主峰凛然地骄傲地环抱着热那亚 人壮丽的加拉达塔。圣索菲亚大教堂,远望气势恢宏,可惜并构不成君士坦丁堡的心脏。它的室内更是糟糕:昏暗的光线下,室内弥漫着嗡嗡的诵读可兰经的声音,夹杂着信徒们向墙上泼洒泉水和滚动念珠时发出的窸窣声! 斯坦布尔缘何如此灰暗?斯坦布尔应当是纯白的,清真寺应当是光彩 夺目的!光线应当是有色的生动的,而不应当是苍白无力的!西涅克示的 色彩回荡在我的脑海中。我抱怨他欺骗了我们的眼睛;但我也钦佩他,他懂得如何去爱这里的混乱,并引发出如此美妙的幻像!每天清晨,黎明之前,我站在窗口,守望那巨大的金色的天体向上攀升,目睹它的光辉穿透金角湾蒸腾的云雾……西涅克对我依然是个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