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们先来说说奥古斯都·佩雷: “你好,让纳雷!”就这样简短的开场。那是在勒拉旺杜的圣克莱尔, 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我们的对面,在蓝色的波涛后,是摩尔山的圆丘。 体态端庄,目不侧视,保持着他一贯的绝对的沉静;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看不出哀伤,也看不出喜悦,既不冷漠,也不过分殷勤。脸平而圆, 有一副米开朗琪罗式的鼻子;精心打理的连鬓络腮的胡子,从下巴到耳根,清晰地勾勒出他的面颊,让他看上去像个水手。如果加上一顶有两飘带的海军帽,那就是活脱脱一个海军上将库尔贝。从库尔贝到马奈, 这便是佩雷的精神;他既有库尔贝的坚决和果敢,又有马奈的沉静。 他说话简明扼要,思想总是处于运转的状态;他从不高谈阔论,更不会去扯什么理论,绝不。几个感叹词就足够了;偶尔尖锐地表达一下他的主张和建议,也是言简意赅,只是立几根思想的标杆,就像岛屿之间的礁链。总之,这个男人很少讲话,不轻易发表意见。他的太太却是个热情好客的女人,一个很懂得生活的女人。“女人不懂得缄默,我没见过一个女人懂得 保持沉默”,他这样说。他的严肃使他的工人都很畏惧他:在奥兰面、...
最近,我还试着参加了一场在纳沙泰尔举办的州银行的方案竞赛。我意识到我对建筑仍所知甚少,我意识到自己还像个懵懂的孩子,意识到建筑不可能虚张声势自欺欺人。这次经历再次证明了我的无知。要解决的问题艰难而复杂,涉及一定的广度。两个月的辛苦没有结果,我在首轮即被淘汰出局。参赛共有72份方案。当然,胜出的方案表现出娴熟的技巧和实用的平面。但在所有参赛者中,我是惟一视建筑为艺术的人。建筑是艺 术——源于内,它是生命的有机体;发于外,它是宏大而丰富的体量的诗篇!在所有参赛者中,我也是惟一一个非专业的人士。而那些专业人士的方案,就像他们在课堂上呈交的所有设计方案一样,在肤浅的研究和娴熟 的技巧后面,是一张冰冷的面具;这也就是为什么我在国立巴黎高等美术学院旁听了两个学期,而未跟那里的学生说过一句话的原因。是的,我感觉自己像个懵懂的孩子,不过,这个孩子将成长为一名真正的建筑师—— 就像卫城和大教堂的建造者那样。这个孩子现在在创作的时候,会忍受莫名的踌躇所引发的痛苦;在接受一项实际的委托的时候,会感到麻痹无力。因为他知道,每一个体量,无论是整体还是细部,都有可能孕育出帕提农,或其他某种完美的解答。然而,有限的能力又将他钳住,让他紧紧地绷着得不到放松。 大概在所有的领域都是如此,创作的冲动容易抓住你,但作品具体的实现却难以把握。这难道不是“报春的消息”吗?!隆冬,种子沉睡在地 下,忍受着压抑和桎梏;但它正酝酿着新生。
亲爱的先生: 我想向您提三个问题: 我该何去何从? 深夜里,何以让小小的可怜的火苗不致熄灭? 我请求您给我解答:您觉得我该做些什么呢? 责任:我有一位父亲和一位母亲,他们的生活境遇都极其朴素;他们非常辛苦地工作,换来的是远算不上宽裕的生活(我的成长环境);(我 们)就这样几乎完全不自知地被埋葬在一所大房子里。我的父亲,智慧而敏锐,40年来一直从事一份低贱而令人厌恶的工作:制造表壳。在生活的重压下屈服,他变成了一个消沉的人;只在闲暇的时候偶尔翻翻书。我的母亲有着复杂的血统:比利时一遥远的西班牙一洛城!’虽年已50有余, 却拥有青春热情的性格。她教授钢琴,她喜爱那些活泼可爱的学生;几年来这几乎成了她生活中最美好的部分。...
这是怎样的一个夏天啊!我亲爱的克里普斯坦因老兄。我们这里一直在下雨,不停地下雨。天气很糟糕,总是阴沉沉的。早上7点天才亮,晚上8点就又黑了。我印象里,数月来就没有一个晴天。本来也无所谓,只要不引起发霉和霍乱。 ……既然我们这里如今当权的社会党人要求我口袋里 揣上一张制图文凭;那来吧,除了工作,我将把全部精力投入到自修中去。 我又开始着手城市方面的研究了,为今年冬天的报告作准备。想法是这样产生的:一个主顾委托我对他拥有的一个地块进行划分;这使我有机会修改小镇的实际规划。当然,我不会轻易就现状进行改动,除非有充分的证据证明新的方法优于老的方法。在讲解的时候我希望能够用上幻灯机,而不是单单把我的文字部分印刷出来。 但你有这种感觉吗?频繁的旅行生活让人沾染了漂泊的习气,竟令人无法长久地在一个地方待下去。对此,我自己深有体会。我现在只想到处走走,想着西班牙、俄罗斯、印度,还有美洲! 我想像你的劳巴赫今年雨水也不少。你是不是又披着你那芥色的外套,戴着那顶黄色的巴伐利亚式的无边软帽。费利克斯 一定觉得没有太阳的日子非常痛苦、非常难以忍受。是啊,我们需要活力,需要新的生活;而不仅仅是活在回忆里。 我预见到回忆的功效。对于一场欢乐的战役而言,当太阳光芒四射,当激情燃到顶点;它便是那引爆火药的导火索,便是劈开天庭的闪电。一下子,仿佛重新获得了气魄和力量;头脑变得清醒,形象也变得鲜明起来。伸出手臂去接受命运的指引。若非如此,回忆将毫无意义;深陷其中,将变得呆滞迟钝,以致失去行动的力量。...
天空总是阴沉沉的。我们这里雨水多。每年冬季小镇就会被一两米深的积雪埋没。是啊,脚上根本不会粘到泥巴! 这里也埋葬我的青春。回到拉绍德封的第二天,我登上布耶海勒峰从那里穿过深深的杜布斯峡谷,便是一望无际的法国了。我远远地向西望去,眼泪差点夺眶而出。艾普拉特尼尔先生,我的老师,我的朋友;他信任我,他指望我分担他教学的工作。我的责任要求我留下来。于是,我留了下来,开始这阴郁的沉闷的单调的乡村生活,瑞士乡村的生活。 您们是否一定要我承认我已经厌烦了巴黎呢?不!巴黎是水,我是鱼。这条可怜的鱼渴望回到它的大鱼缸里去。斯坦布尔愉悦眼睛;美洲愉悅精神;不列颠群岛愉悦感官;而巴黎,最适于生活。我有的朋友恐惧巴黎,恐惧所有大城市。但巴黎不是大城市,巴黎是绿洲。它新鲜柔软、热情有力、广袤富饶;它是如此亲切, 就像小雏鸡在四月的天气里跳出来歌唱的一块林间空地。 而在我们这里,在拉绍德封,倘若我们的祖先没有发明这项苦役,那么我们将以何为生呢?果园里的果子和杉树上的松球吗?被大山锁住的视野之中,除了稀疏的草垫和下摆呈锯齿状的古板的长裙,什么也看不到。是的,还有工厂和笔直的道路;人们白天在那里消磨时光,晚上又早早躲进他们美洲式的房屋里。
哈德良别墅,卡拉卡拉大浴场,君士坦丁巴西利卡,还有庞贝古城!没什么好说的,这些都是必去的。那么你要问我了,是否去了希腊咖啡馆?很不幸,没有。我错过了希腊咖啡馆,我没找到。我也没有去参观众多的绘画博物馆。多么丑陋的画作!灰的,黑的,毫无美感可言;原始先民们,他们还不了解技巧,不了解尺度,不了解色彩。 旧宫,怎样一座蛮族的破房子呀! 佛罗伦萨市政广场真是倒胃口,让我觉得马哈茂德”的帕琦咖啡都索然无味。乔托钟楼却还不错,到15米高的位置都还算成功的设计。圣洗礼堂,我喜欢。至于圣母百花大教堂,它的穹顶对于佛罗伦萨这样一个城 镇来说是足够完美了。是的,于我,佛罗伦萨是个城镇;罗马则是一座城 市。圣彼得大教堂便是这座城市的冠冕。罗马是一座没有外形没有灵魂的城市。不及斯坦布尔,不及雅典!但罗马有古老的罗马风格的砖石建筑; 而且,天啊,岁月已剥去它所有大理石的饰面。于是,便有了雄浑壮阔独一无二的罗马,一座建筑的博物馆。 你当初在庞贝古城的中央广场上待了多久?是不是同我一样逗留了整整五天呢?究竟是什么吸引了我们呢? 美第奇家族的圣洛伦佐教堂倒是令我着迷。...
拜占庭表现得很是低调,看不出苏丹王国遗留的半点富丽堂皇。 几周以来,我一直寻寻觅觅,每天都努力着揭开这梦想之地的神秘面纱。我曾对君士坦丁堡抱着怎样的幻想啊! 不过我并不觉得失望。我在一点一点澄清我的幻像,使我的想像一步一步更接近现实。我爱上了斯坦布尔,我几乎走遍了它的大街小巷;尽管粗笨的大型木构建筑着实无趣,但其民间的风俗还是极有特色的。 我爱所有懂得生活的人。我觉得佩腊之令人赞叹在于它周围的地貌, 剧烈的地质构成所造就的地壳形态;七座主峰凛然地骄傲地环抱着热那亚人壮丽的加拉达塔。圣索菲亚大教堂,远望气势恢宏,可惜并构不成君士坦丁堡的心脏。它的室内更是糟糕:昏暗的光线下,室内弥漫着嗡嗡的诵读可兰经的声音,夹杂着信徒们向墙上泼洒泉水和滚动念珠时发出的窸窣声! 斯坦布尔缘何如此灰暗?斯坦布尔应当是纯白的,清真寺应当是光彩夺目的!光线应当是有色的生动的,而不应当是苍白无力的!西涅克示的色彩回荡在我的脑海中。我抱怨他欺骗了我们的眼睛;但我也钦佩他,他懂得如何去爱这里的混乱,并引发出如此美妙的幻像!每天清晨,黎明之前,我站在窗口,守望那巨大的金色的天体向上攀升,目睹它的光辉穿透金角湾蒸腾的云雾……西涅克对我依然是个谜。
我想您二老对您们两个儿子的信心已经打了折扣,镇上小报的荣誉栏里还从未见到过我们的名字。但是,天啊,那只是因为我们还不懂得如何炫耀自己罢了,那只是因为我们还有太多东西要去学习!我们从未迷失自己。雅克教授、觉得阿尔伯特已经不像从前那样傻傻地孩子气了;我为阿尔伯特终于成为自己的主人而感到高兴。这个可怜的家伙,他的人生不是一帆风顺,但我会不停地鼓励他,因为我相信他的实力。 至于那些说闲话的人,就让他们说去吧!这个我领教过了。他们嚼他们的舌根,我们过我们的生活。这些家伙什么也不会,只知道照他们老爸教他们的样子伏案工作;没办法,他们这些人就是喜欢说长道短。 请别责怪我的态度过于无礼和不敬。我完全可以理解那些嚼舌者,就像我理解老爸相信是上帝赋予了他神圣的职责一样。但我理解不等于我一定要认同老爸的观点! 尽管我很清楚您们不会接受我的这种说法,但我还是要说:是我们深刻的觉悟和对事物敏锐的洞察,让我们走上非常规的道路。在我看来,进入一所综合工科学校拿个建筑师的文凭,比起不愿这样做,要容易得多得多! 必然地,我们的思路会显得缺乏连续性,我们会显得不完整,甚至可能被认为是无能。很自然地,我们被认为是懒散的,因为我们每天没有按时按点的严格意义上的工作,也没有今后四五年的长远的打算。 但我们是初生的牛犊,我们是优良的品种,我们是值得怜爱和鼓励的。甚至可以这样说,我们身上具有査拉图斯特拉所推崇的完美人格的缩影。 在这个时代,一切都陷入混乱。平庸的得到褒奖,新生的力量却遭到怀疑。但我始终相信,不走别人走过的路,才是智慧的行者。 如今可谓麻烦不断。令人悲伤的是,有时候各种不幸的巧合总会接二连三地降临到一个人头上;这也正是您们所担心所焦虑的。但担心有何裨益呢?当一个人不慎折断一条腿,我们所能做的就是赶紧请医生为他接骨。伤口最终还是要靠他自己去愈合。...
今天,我已 结束我幼稚的梦想,比如,完成德国、维也纳或达姆斯塔特某学校的通关考试——太容易了,我要做的是和真理本身交战。尽管,为此我须付出 惨痛代价、遍体鳞伤。我所期望面对的不是今日的安宁,我要面对的是未来,我为未来作准备。也许可以在人群中享受凯旋,也许不会……但我都会活着,真诚地活着,哪怕是在谩骂声中,我也将享受实在的幸福。 当我表达这些的时候,我不是在痴人说梦,那是我内心的力量所发出的声音。 现实,有一天会是残酷的:战斗已经迫近,这是一场残忍的与自己的所爱展开的战斗。必须如此,否则我将无法再满足自己。是的,我是多么希望我的朋友我的同志远离狭隘的自得其乐的生活,燃起他们生命的火焰,焚毁他们曾经的最爱,相信他们的所爱只是曾经的好——并认识到自己的目光是多么短浅,自己的思想是多么狭隘。只有今日或明日的思想才能孵化新的艺术。这思想在逃避,我们必须抓住它。为了能够找到它以便同它正面交锋,需要到一僻静处。巴黎正为渴望 寻求寂静和退省的人提供了这样的蛰居之所。 佩雷兄弟是我的马刺,这些强悍的人时时提醒我,时时督促我:通过他们的作品,通过他们的博学,他们告诉我:“你一无所知。”对罗马文明的研习,使我开始怀疑建筑不是单纯追求形式的和谐,它一定还意味着别的什么……我现在还不得而知。我开始研究机械,还有力学;这些知识我生生啃了一个夏天。多少次我曾自欺欺人;今天,我愤怒地发现关于现代建筑的知识我还有那么多漏洞。 既愤怒,又喜悦。因为我终于发现了问题。我研究材料力学;很艰涩,但很美,其中的数学,如此逻辑清晰,如此完美!马涅教授还开设...
于是,我选择在今晚好好回顾并整 理一下我的经历,追问一下其中的缘由:“为何”,“如何”。问题将涉及我周遭的一切,涉及自然,涉及大师的杰作,涉及文学音乐和造型,总之,涉及一切崇高的神圣的触及美的事物。 我获得了自由,也就意味着我获得了我字母表中的a。艾普·拉特尼尔先生首先教我明白自己的无知,我不懂得什么是神圣,什么是伟大,我不懂得这些抽象的概念。但同时,他唤起了我对艺术的渴望,激发了我一种积极的批判意识;我认为,这种渴望和这种意识对我这个年纪的年轻人来说是非常有益的。这便是我老师的不可替代之处,他会把你掏空而不是填满。如果我们不能感觉到我们都是同样的人,站在同样的起点,面临同样的问题,忍受着同样的痛苦;那么,当我们面对一项看上去超出常人可能的任务时,便会望而却步。 应当每天记录下我们所思所想以及我们感受的种种印象,无论那是强烈的刺激,还是隐约的暗示;我们都希望把它变成垂在我们生命之树枝头的一颗新鲜的果实, 蕴含在我们灵魂之花花蕊里的一滴晨露。以哲学的思辨来反省并调整我们的思想是有益的。这是一种体操般的运动,不过人们通常把它看作是无用的、无益的,甚至是有害的。但这是人之所以称之为人的惟一理由!
奥古斯特·佩雷先生︱建筑师︱学府路9号︱本市︱1908年4月15日,于巴黎 尊敬的先生: 上周三与您的会晤令我印象深刻,我愿完全听从您的吩咐,并不再寻找其他机会。如能得到您的允许,在您的事务所工作,对我来说将是一件非常幸运的事情,我将遵从您的指示。 我可以完成诸如求透视、加阴影、上水彩还有为建筑作装饰的工作。 鉴于近三年曾有建筑具体实施的实践经验,我还可以下工地,制定执行计划,草拟合同,并完成建筑的初步概算。 至于报酬,您可以在15天的试用期结束后再予以考虑。 需要补充说明的是,如果以上条件您还满意,我希望每天只工作5小时。 尊敬的先生,我向您致以我最崇高的敬意!...
信中您一方面对我说,在投入实践之前,最好先进行一到两年的理论学习;在同一封信的另外一段中,您又说,投入到实践中去吧,如果你还有时间的话,就选择一所高等综合工科学校去学习理论知识。 目前对于我来说,情况是这样的:只接受纯粹的艺术教育,我所构建的知识大厦实际上是一幢空中楼阁,因为,我头脑中还没有任何技术的概念。这令我举步维艰,每当我构想,就会变得沮丧,因为,对于将来它如何实现,我一无所知。我比任何时候都更畏首畏尾,不敢做任何大胆的尝试,不敢哪怕只是稍稍放纵一下自己的想像。情况越来越糟。另一方面, 如果我进入一个设计大型建筑的事务所,那我亦不能有所长进。因为,所有的建造和技术问题对我来说,仍然是纸上谈兵。好比:我见到了瓦格纳在斯坦霍夫的穹顶、普拉特的摩天轮,但我未能好好地观察它们。因为我对它们的建造方式根本一无所知,所以这些问题也丝毫不能引发我的好奇心。我看到那些钢,看到那些巨大的辐条,但它们令我觉得无趣,因为它们于我是完全陌生的;它们的构造不能提起我的兴趣,因为我压根儿什么也不明白。 在目前这种情况下,进入大型事务所学习将有何裨益呢? 如果只是计算些柱网和方材,那我就无虑了。但是,为了创造出一种新的艺术,需要计算拱,需要计算大跨度,需要计算惊人的悬挑,总之, 一切我们保守的前辈未曾尝试过的东西。因为您知道的,我的野心远不止于盖几栋小别墅和小住宅。 另外,我需要自食其力。但在不工作的情况下,目前的积蓄仍然可以维持一年半到两年的时间。所以,如果您认为两到三个学期的技术课程对我有益,那请您务必要明确地告诉我,我将调整我自己的意愿。但就像您说的,四五年后,我将再没有任何兴趣进入德国高等综合技术学校学习了。 上学有个合适的年龄,20岁还可以,25岁就太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