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在性之图解 Diagrams of Anteriority

建筑学传统上关注外部的现象:政治、社会状况、文化价值,如此等等。理论上,它极少检视自身的话题一它的内在性。我对图解的研究就是这样一种检视。它关注建筑在实现的建筑物中表明“自我”、表明自身内在性的可能性。图解是一种操作的部分,它试图打开建筑学自己的话题、自己的修辞学,从而打开潜藏在它内部的修辞势能。这些修辞不是绝对的,它们总是相对于某一时刻的历史条件而定。例如,信息时代的比喻及建筑修辞必然会与工业革命时代的建筑含义不同。在它们自身里,时间中的这些瞬间是不稳定的;它们不断进化和改变。这种不稳定性同样也影响着建筑的内在性。一方面,取决于功能、基地、结构、美学、政治和社会现象的方式的内在性可以更加肉体化,反过来,肉体的存在也改变那些特定的社会状况。换句话说,当“zeitgeist”——即“时代精神”——引起建筑学的改变,建筑学为作出批评性的反应,就须触犯和置换这一精神。当然,建筑展示某一时代的政治、社会、美学和文化状况是可能的;不过这里还需要指出,通过图解——建筑内在性的表达——的中介,建筑不仅有能力表现、还能够变形和批评这些“社会一政治”的状况。

建筑的内在性中也有一个先验的历史,即先前建筑学所有积累下的知识。这个历史可以被叫做建筑的“先在性(anteriority)”。它是在各个历史时期给以建筑话题意义的比喻与修辞的积累。在今天,例如,一个计算机的程序对这种历史没有任何了解;它只能制造出一些看似建筑术的条件图解。不过如果这些建筑的先居条件不是任何设计操作的成分,也就不会有批评性,因为对现存的修辞无法作出评论。批评性是从两种能力演化来的,复述——了解先前发生的事情,差异——能够改变那个历史。计算机涂鸦的模型或手绘的随意形状因为不能考虑进这种先在性,所以是缺陷的。这些方式生产出来的是个别的表达,它们有的时候有运动、驱动、甚或批评的力量;但这是一种“惟一(unique)”而非“一元(singular)”的表达。

个别的表达可能每每不同,但不涉及复述。“一元的”与“个别的”或“惟一的”表达不同处在于:它涉及复述,从而涉及先在性。复述暗示着某个被重复的东西——在这里就是建筑的先在性;但这个复述为了具有批评性,须是一种差异的复述,而非同一的复述。这种“一元”致使建筑总处于当前状态,而与过去的表述不同。这个过去就是它在建筑的内在性中所显示的先在性。

为使作为差异的复述的建筑“一元性(singularity)”具有价值,它必须在设计操作中主动。反过来,这样一个设计操作生产出的建成客体必须能把联系内在性与先在性的这个操作呈现在当前,同时显现这个联系。就是说,除了功能、结构、围护物、基地等“程序(program)”,还能从物质客体上阅读出建筑内在性的状态。图解就是一种将建筑的内在性、它的符号和它的存在像一个一元,建筑特征一样表达的潜在手段。图解不是方案、也不是静态的实体。它更应该被设想为系列从建筑的内在性和先在性中抽取的能量,作为生成新构形的一种潜力。

对于维特鲁威,签名操作就是事实的记录。公元前1世纪,维特鲁威著作了他的分项论述《建筑十书》。它可以说是第一部关于建筑是什么和应该如何的连贯纲要。接下来的1000多年间,建筑师消失了。哥特教堂是由一些不做方案的石匠大师傅,用粉笔在地板上写写画画造起来的。他们一块一块地垒石头,直到教堂高耸无比,以至于博韦的教堂倒了下来,再也没有完成。

因为这些建筑活动持续了几个世纪,所以在活动中不可能找出赋予这些教堂性格的建筑师。这些教堂在开始的一个世纪里是一种风格,而经过有时长达3个世纪建成以后又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种风格。而当上帝中心论逐渐式微,就兴起用新主体和新客体的术语来解释每种说教的需求。从数学到物理学、绘画和雕塑、每种说教都发明自己的历史、自己的推进机制,发明一个使自己从过去的某点运动到它当时在13、14或15世纪所在点的、新的史实性。需要发展这些历史来解释主体——世界观刚刚从上帝中心论演变为人类中心论——和围绕着他的客体世界。这个主体需要对应不再能用神启来解释的一种新意识的解答。

出于这种需求,“主体一建筑师”在15世纪重新出现。阿尔伯蒂的论文《关于绘画》论述绘画史,而他的《关于建筑》则处理建筑史。《关于建筑》以维特鲁威的论文为蓝本,实际上是对维特鲁威《建筑十书》的批评。维特鲁威的论文是一系列关于将会如何和应该如何的价值评判。维特鲁威说,建筑应该宽敝、坚固和使人愉悦。阿尔伯蒂暗示,这不是维特鲁威真正的意图。阿尔伯蒂提出,维特鲁威的意思并非建筑物应该“是(be)”符合结构的,而是说它们应该“看起来像(look like)”符合结构的。显然,所有的建筑物都需要符合结构;因为假如它们不符合结构,就不能竖立起来,也就不是建筑物。那么“它们看起来像符合结构的”就意味着它们不仅应该“是”,还应该“表现”它们的存在(being)。在阿尔伯蒂的手中,建筑学第一次不止关注它的存在——制作法本身,还从内部和外部关注它的存在的表现法。

“看起来像”的状态是建筑的先在性的关键论点。结构参量从希腊、罗马和哥特建筑中逐渐演进而来。因此,当15世纪开始出现主体意识时,被设想为结构性的东西在目击者的眼中必然看起来也是结构性的。这个需求引人了“在当前看”(looking-in-the-present)的概念。它制造一个表现的状态,一个可以被称为“常态(normal)”的期待。阿尔伯蒂的时候没有产生“常态”的概念,直到后来克劳德·珀劳(Claude Perrault)和瓜里尼(Guarini)称,“结构的”就是在目击者眼中显现为结构性的东西。

透视画法的引入也改变了表现法的参量。它把人类主体——目击者的眼睛——和客体之间的能动关系牵扯进建筑的内在性。阿尔伯蒂引人作为该话题的必要历史的“先在性”概念;而伯鲁涅列斯基(Brunelleschi)以透视法的形式从数学和物理学引进了“外在性(exteriority)”。从那时起,以透视形式呈现的“视景(vision)”和“可见物(the visible)”的主导地位在建筑学中变得根深蒂固,以至于被假定为当然状态。透视或之类的状态不断地积淀在建筑的内在性中。“可见物”的积淀仅仅是图解所要质询和试图置换的众多约定俗成之一。

因此,建筑表现某事物——而不是它的存在——的首要条件是在可见物中表现这个存在。它从根本上影响着图解的观念。例如,伯鲁涅列斯基的两座教堂——圣洛伦佐教堂(San Lorenzo)和圣灵教堂(Santo Spirito),展示了某一话题的内在性是如何在建筑物中表现和显示为纯结构以外的东西。在两个案例中,伯鲁涅列斯基都利用透视视景处理哥特结构的交接方式,以改变它们的空间状态。在两座教堂的前一座——圣洛伦佐教堂中,从一个静态视点看去,三道廊在透视上汇聚向一点,创造深度的概念和效应。这里有真实的深度,也有深度的表现法。在同样是用哥特结构组织的三道廊教堂——圣灵教堂中,对空间的表现却是平的,给人的感觉好像分层的画板。关于这些空间差异曾经做过许多图解,给这些现象予以特定关注。不过,图解不是一种能够给予精确阅读的科学性工具;它更像是划拨一个给定的阅读范围,同时淡化他者。图解可以澄清圣洛伦佐与圣灵教堂之间的差异,例如通过关注它们对待主体的不同状态:一个需要静态的主体,通过锥形视角和单一的视点来看空间;而第二个要求移动的主体来看空间,好像他/她在空间内外连续行进。

此类图解也把对表现视景能力的信条收入这些15世纪透视视景的显示中。这种视景被设想具有一种结构,该结构成为理解空间与时间的可能性的基础,因而这种视景也包含对结构的信条。时下的后结构主义观念对视景和结构都加以质疑。因此图解在调用视景沉积的先在性的同时,也在质询它。

1968年以前,这样的质询还没有指向这些范畴。多数对战后思想的批评运动都被认为是结构性的。1968年起,结构被认为包含它们自己的压制工具。因此需要对信仰体系的本质——那些早至伯鲁涅列斯基、阿尔伯蒂、莱奥纳多,达·芬奇等人的所谓理性或科学的图解所寄身的意识形态——有所理解。这些图解实际上并非中性的分析工具,而是从属于它们自己的信仰体系。从这个意义上,先在性在其演化时,也是不同信仰体系的一个显示和对这些体系的批评。

例如,帕拉第奥引人了一种与伯鲁涅列斯基和阿尔伯蒂不同的表现法观念。帕拉第奥,一个没有受过正式教育的行业石匠,在职业生涯的早期来到罗马,测量那些罗马废墟。伯拉孟特允许帕拉第奥和其他一些人对这些废墟自由地进行一个批评性阅读,这随后就演化成为帕拉第奥作品中一个全新类型——别墅。与间条状空间组织相对的贯通型(en suite)别墅在18世纪期间成为英、美乡村住宅的原型。这两种类型的区别在帕拉第奥图纸的前后关系中有重要意义。

帕拉第奥在1578年,70岁的时候,为他的名著《建筑四书》重新绘制了自己的所有建筑。帕拉第奥为把它们概念化而进行重新绘制。这些图纸提供了来自罗马帝国的建筑残片的史料,正是他最初为它们绘制了草图,不过之后被放置在不同的文脉中。它们不仅仅是拷贝,它们的先在性成为这种新别墅类型的成分。这种类型的演化还来自希腊神庙的正面,阿尔伯蒂曾经把它用于曼图亚的圣安德里亚教堂(San Andrea);当时它被榨干了宗教的象征主义,只是个乡土的记号。帕拉第奥采用这个建筑统一体,并以多种方式把它应用于别墅的立面上:凸出于建筑体量的门廊、建筑的体量以及建筑体量的内部。他还从威尼托区的乡土建筑抽取一系列元素演化出若干变种,如烟肉的布置和空白的中央嵌板,它们后来出现在勒,柯布西耶的早期作品中。帕拉第奥把巨柱式和小柱式混用在一起,使不同的尺度彼此冲击,创造了后来被规范化的置换关系。这些违背常规的做法引起针对彼时的批评条件。然而,当这些置换沉积下来并被规范化,它们就变成建筑先在性的部分,从而也就失去了它们的批评性。图解正是试图置换这种沉积的中介,从而把先在性打开,朝向潜藏的批评性。

帕拉第奥书中的表现并不是关于16世纪威尼托乡间的人如何生活;它们标记着一种新的思考形式与空间对人类主体的关系的样式。例如,在帕拉第奥的贯通型别墅中没有走廊;所有洞口都通过房间关联。有时内部与外部之间有联系,有时没有。房间与门的内部联系之间的分立对于立面是另一个置换,后来也被规范化,成为建筑的内在性。他的图画不都是像对真实建筑的抽象那样的平、立面图,它们中有的被建了起来,有的没有。帕拉第奥甚至称这些图画为“发明”。这些图画参与进建筑表现的起始阶段,但高于事实记录的本身,或事实表现的记录。从某种意义上,帕拉第奥的这些早期图画可以被称为二级表现(second-degree representations);初级表现是建造物本身的平面和剖面。多数二级表现的例子可以被认为是图解性的,因为它们不像拷贝或模型那样的表现,而是涉及一定程度的批评性——从客体的事实移出。类型沿抽象的方向移动,因为它移动的方式是对模型、拷贝或原物的还原。从另一方面,图解的内涵多于模型。类型和图解是两种不同的抽象状态:类型是还原向规范化的抽象;而图解这种抽象可以生成超出事物本身的东西,因此有克服规范化的潜能。

这就把“出场性(presentness)”的话题带入表现和图解的问题中。“出场性”是一种状态,它允许客体保持不被吸收进被规范化的建筑内在性。它允许客体作为批评性工具仍旧置身于自己的原始时间之外。”出场性”里这种水平的批评性正是存在于图解之内的二级表现。帕拉第奥所特有的图解都不存在于接下来的那些拷贝和模型中,而只存在于它们自己“出场性”的状态里,游离于眼睛期待看到的状态。由于帕拉第奥的批评性和对“常态”的违犯,他总是潜在地保持在眼睛使主体专注的假定建筑的正常视景之外。从这个意义上,帕拉第奥的工作是对“视景”的批评。

在帕拉第奥和早期现代主义交织的那些岁月里,建筑理论被一遍遍书写和再书写成分门别类的论述。它们为建筑列出要素和法则,而建筑的内在性被假定为已知的,进而被视为常态。法国革命之后,这些论述越来越关注类型;因为革命引发了对新机构类型化的需要,要求把监狱、图书馆、工厂和诊疗所符号化。它们变成新的社会革命秩序的象征,产生了把这些膨胀中的建筑功能进行组织的要求。整理典型结构的书籍为这些
新用途写作出来。其中一本是迪朗《类型建筑集成类编(Recueil et Parallele des Edifices en Tout Genre)》,略述了些可以从多种变体说明的新建筑功能。这些出版物反映了一种需求,即把这些新功能规范化和类型化,以提供过去的先在性和彼时的内在性发生关联的方式。

新的建筑功能改变了房间彼此联系的方式;帕拉第奥式别聚让位于所谓“服务与被服务”关系的东西。走廊变成区分公众与私人领地之间的工具;个人主体变成了集合主体。当类型从迪朗的规范化类型结构转移到巴黎美术学院(French Beaux-Arts),它就变成了所谓的“先见(parti)”。“先见”是一种特殊形式的类型。“先见”给类型添加了一道建
筑学的面纱;它是一种把建筑类型与个体对建筑的体验和使用的理解关联起来的方法。

从19世纪中叶到20世纪中叶,巴黎美术学院的“先见”是先在性的主导状态。到了1968年,在美国的许多建筑院校中,与类型或图解相对立的“先见”依然还在盛行。某些“先见”对于类型正典是可以接受的。例如一种“先见”说,不可以在建筑的洞口中央或中轴线上放置柱子。“先见”的组织还有一些特定法则和规章:何处人口、怎样进入、中心与边缘的关系、前后的关系。还提出了更多的法则,它们统治着遍布于英法语系的建筑,一直到本世纪(20世纪)中叶。

为试图克服学院主义的“先见”,沃特格罗皮乌斯(Walter Gropius)和来自包豪斯的其他人士在美国建筑课程中引人了“泡泡图(bubble diagram)”。本体为功能图表的泡泡图有一个更为狡猾的意图–破坏当前建筑中的先在性的出场。有讽刺意味的是,在听命于“事实”400年之后,泡泡图结合帕拉第奥的“出场性”观念,试图驯服先在性。不过某些事情出了岔子。泡泡图本体上,是一种时代精神的工具,所以在它对先在性的否决中,不能批评性地发挥作用,而是表现出把“当前”规范化为对任何过去的否定的企图。从这个意义上,泡泡图也是对内在性的否定。

不管是作为标准化条件一种形式的时代精神,还是建筑的先在性,都不断地试图把图解的置换——即对当前的违犯驯服为某种规范化的内在性。现代建筑的一个缺陷是,它试图以自己的存在来“表达”时代精神而不是替代它。现代建筑最终演变成国际式,正是因为现代主义的理念就是要常态化和类属化,而不要批评性。但也正是现代建筑的同一种批评性在50年前开始登场,要否定潜在的国际式。发切于马克思主义的现代主义理念,变成了把马克思主义理念载入国际式的工具。今天,这种国际式的可能性就是现代主义违犯和置换自己空间失败的证明。在试图表达时代精神的时候,现代建筑失去了置换和出场的能力,从而失去了自己具有图解性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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