矛盾的清水混凝土

暴露的 Exposed 一次成形的 As-cast finish 装饰性的 Fair-faced 三个如此不搭调的词语,完成了清水混凝土的定义。 暴露的。低俗的我觉得这个词有些色情,就像打破了一种禁忌。这种禁忌是人类对材料的成见:大理石是脸,混凝土是臀部。 一次成型的。石头的表面可以被打磨与雕凿,清水混凝土则相反,必须一气呵成、不可逆,不许修改。和书法如此相似,混凝土的凝固过程,就是书法的行笔过程。 有多么注重为书写工具创造的种种形式和品质,它就有多少忽略记录方面:这里任何笔画不允许涂画或者修改,用不着发明橡皮或其替代品。所有工具都朝向那种不可逆、充满偶然的书写所产生的悖论。 罗兰·巴特《符号帝国》 装饰性的。诱人的身体穿上优雅的外装,将会更加诱人。沙里文关于装饰的描述,可能是史上最浪漫的。那清水混凝土脱去了衣服,还能具有装饰性吗? 我们的那些强劲有力的体育健儿式的简单形式将会从容不迫地穿上我们梦寐以求的衣着,我们的建筑将披上诗意和幻想的外装。半掩在经过精选的织布机和矿山产品之中,它们将以双倍的力量吸引着人们,就像一首以和谐的声音和美妙的旋律所谱成的乐曲一样。 路易斯·沙利文《建筑的装饰》 是结构还是表皮? 如果混凝土说它自己是结构,钢筋肯定不会同意。钢筋在耐候与耐火上的缺陷,使其不得不隐匿起来。同样的,粒径大的砂石,在施工的震荡过程中也被隐匿起来。 钢筋混凝土是一种复合材料,最终我们却只看到了一层表皮,由水泥和细骨料形成的表皮。所以当我们谈论清水混凝土时,我们是不是主要在谈论这几毫米厚的外表皮?只不过它的命运和结构捆绑在了一起。 如果用“诚实”来形容清水混凝土,显然是不恰当的。要论诚实,清水混凝土挂板,更诚实。 是永恒还是瞬间? 混凝土的凝固是不可逆的,凝固后如石头一般,石令人古,它也确实难以被拆除。 混凝土同时也拒绝这种永恒性,因为它在时间上指向凝固的那一瞬间。模板留下的痕迹越明显,它的表现力越强。 多数人会给清水混凝土贴上“未完成”的标签,因为人类大部分的装饰都在试图抹去建造的痕迹。 于是,清水混凝土的拆模过程,成为了一个重要的仪式。彼得·卒姆托选择了火烧的方式,让树模烧了几天几夜。 Stereotomic “矛盾的清水混凝土”



金贝尔美术馆 Kimbell Art Museum

似拱非拱 我的脑海中充满了罗马人的伟大思想,拱深深地刻在我的脑海里,即使我不用,它也总在那里随时准备着。拱似乎是最好的。我意识到,光必须来自一个最高点,最好在它的顶点。拱顶并不高,不是庄严肃然,而是与人的身体相称,我想到了家的氛围。” Louis I. Kahn: Complete Work 1935-1974 拱顶是金贝尔美术馆给人的第一印象,也是路易斯康设计的出发点。为了光,拱顶被切开了,结构上它将无法成为拱。康也不希望它成为拱结构,因为开放的平面只能容忍柱子,而柱子和梁更配。准确地说康是选择了拱的形式而不是拱结构,结构师奥古斯特·科门丹特(August Kommendant)通过预应力钢筋混凝土技术实现了这一形式。 按照路易斯康的材料逻辑,砖说:“我想成为拱”,钢筋混凝土则会说:“我想成为你让我成为的样子!”。因为钢筋混凝土作为一种可塑性的混合物,具有隐匿受力逻辑的天性。 作为一个梁结构,拱壳跨度有104英尺(约32m)。与普通线型梁不同,跨中底部与支座端上部的拉应力沿着拱壳面呈曲线分布,通过布置反向弧线的曲线钢索,提供预应力得以平衡。受拉区的厚度浇得极薄,只有4英寸(102mm)。这种特殊的受力与形式组合,使得端部弓形的梁与万神庙剖面相反:拱顶厚,底角薄。 似梁非梁 西侧拱廊的端头,柱子、柱头与梁头清晰可读,梁头对位着拱顶底端一个细长的构件:截面只有200×500,跨度却有30米。这显然不是结构意义上的梁,而是形式意义上的梁,而结构上,它本身的自重在跨中都需要往上转递,借助于上部的预应力钢索。梁头在柱子上微微悬挑的关系,似乎在暗示着它只是一个假梁。 路易斯康对第一张结构设计图的反应是,边缘梁看起来太小了,不足以支撑这么长的拱顶。科门丹特的回应康:你的感受是正确的,是拱顶承载着梁,而不是梁承载着拱顶(Ford, Edward R. 1990)。 这让人联想起拉图雷特修道院走道窗户上的四个假梁头,下方是空心砌块,并没有柱,自身的荷载只能是往上传递,挂在了主梁上。 康和柯布西耶这两个细节似乎都是在追求秩序上的结构完型,而非受力上的结构完型。当技术发展到无所不能的时候,建筑的节点是不是更倾向于装饰? 非典型结构与空间体验 虽然受力不像典型拱结构或者悬索结构那样容易感知,但恰恰是这种结构与形式的非典型组合,带来了独特的空间体验。 由于结构与力的传递不可直接解读与感知,结构的物质性被减弱了,看上去似乎没有支座的拱顶,被光照亮后,轻盈得像飘在空中的丝绸。 如果路易斯·康是在与结构师的协作下无意为之,那石上纯也和克里斯蒂安·克雷兹则是在主动创造这种空间体验。在石上纯设计的神奈川工业技术大学工坊(KAIT Workshop)中,拉杆与压杆以同样的扁钢形式混合在一起,柱子像一片抽象的森林。 结构、光与身体尺度 “金贝尔美术馆 Kimbell Art Museum”



耶鲁大学英国艺术中心 Yale Center for British Art

如果说金贝尔美术馆是以框架结构实现了“拱”的形式与秩序,那么耶鲁英国艺术中心则是以框架结构实现了“墙承重”的秩序。 墙与柱︱分离还是区分 柱与墙代表着结构与围护,结构与围护的分离是柯布西耶“自由平面”与“自由立面”的基础。但康并没有把它当做现代建筑的教条,在耶鲁英国艺术中心,结构与围护被明确区分,却没有分离。 根本没有像现代这样的东西,因为属于建筑的所有东西都存在于建筑中,并且有它自己的力量。 路易斯.I.康:在建筑的王国中. 墙与柱︱非自由平面 无论建筑的外部还是内部,柱子与平板构成的“Dom-ino”体系清晰可见,按照柯布西耶的逻辑,平面与立面可以因此变得自由。但对于路易斯康来说,无形的墙依然在那,结构秩序形成的“房间”正是建筑核心,墙体被严格的布置在“结构条带”之内。 梅隆艺术中心被设想成6m×6m房间,有些房间连在一起。在没有分隔的地方,柱子间隔是6m×6m的。柱子是一种房间秩序的来源,通过它们产生房间的感觉,即使没有分隔,柱子是告诉你墙在哪。 从某种意义上说,柱子是墙分开的地方。 Louis I. Kahn: Complete Work 1935-1974 墙与柱︱非自由立面 结构的轴线由屋顶预制梁决定,20英尺×20英尺。柱子有收分,收分不以首层基础,以顶层为基础,柱子的尺寸从上往下增加。与拉图雷特修道院一样,以从天到地的顺序生成。柯布以修士单元为起点,康以天窗为起点。 柱子尺寸的收分、对位关系(柱与柱、墙与墙、柱与墙)让细节变得复杂。外部,柱沿外侧对齐,墙与柱外侧对齐。内部中庭,柱以中心点对齐,墙上下对齐,然后与柱沿底层边缘对齐。 内外是不同的策略形成了内外两种不同表情: 外立面平整,轮廓线清晰 ;中庭由于墙体则微微悬挑,柱子的位置形成了一个凹槽。这是现代建筑“自由立面”以外的另一种可能,一样很精彩。在康眼里,这才是装饰(Ornamentation),而自由立面只能算粉饰(Decoration)。 那种认为我们今天的建筑需要装饰的看法,部分地源于我们隐藏节点的趋向——换句话说,就是掩盖部分是如何被组装在一起的。如果我们将训练自己像建造过程一样来制图,从底部向上,在浇筑或建造结束的地方停下我们的铅笔,装饰将会从我们对建造完美的爱中激发出来,我们将发展出新的建造方法。 路易斯.I.康:在建筑的王国中. 底层与入口 在底层,16%的面积释放给了沿街商业,可以带来税收。底层可以看成是架空的,即使形式上不是。底层架空的重点不是架空,是底层如何与地面发生关系。 “耶鲁大学英国艺术中心 Yale Center for British Art”



埃克塞特图书馆 Exeter Library

没有入口 入口作为一个符号,通常需要通过异化来体现它的存在感,既是一种邀请,也是一种拒绝。从外部看,这是一个没有入口的建筑,或者说没有正面的建筑,吸引你靠近的不是突出而诱人的形式,而是柱列后的阴影。这也是一个四周都是入口的建筑。 自我指涉 中庭成为了建筑的名片。它不具象,好像什么都不是,也不抽象,它的氛围很容易被感知,但它只指向它自己 。几何完型具有突显自我的能力,中庭的大圆洞是自我指涉的符号,免去了建筑师造物的原罪。如同谎言悖论,建筑师说他设计的建筑不是他设计的。 我对我的作品最温暖的感觉是当我可以创造一些东西,一些我觉得属于建筑而不属于我的东西。 The warmest feeling I have toward my work is when I can make something I feel belongs to architecture and “埃克塞特图书馆 Exeter Library”



孟加拉国达卡综合体 Bangladesh National Capital

从抽象到具体 根本没有像现代这样的东西,因为属于建筑的所有东西都存在于建筑中,并且有它自己的力量。 试图与贬值的符号世界决裂, 背离具象世界, 探究抽象空间自足秩序,这一度让现代建筑运动陷入窘境。尽管路易斯康不认可“现代主义”这一命题,但他也不可避免的遭遇了“现代主义”的危机。 和柯布西耶一样,路易斯康也是以极端抽象的语汇为起点,然后用物质性的手段对抽象形式进行修正。不同的是,柯布西耶是使用曲线和粗糙质感来反映了作为物质和肉体的人存在,路易斯康则是使用具有原始意义的“秩序原型”和具体的建构来修正抽象对具体的排斥。 从具体到抽象 附属的住宅和医院,立面都采用了砖砌拱形成了大圆洞,抽象的圆洞被建造的物质性拉到了可感知的具体。议会大楼的混凝土洞口似乎又是在模仿砖砌圆形洞口的逻辑,这也符合混凝土可塑性的特征。但是,看似清晰的建构,并没有完全追随材料性能或者结构效率的逻辑。最终这种具体性又被剥离,建筑变得不可读,就如康所说的“废墟”,什么都没有。 无论是双层皮形成的深邃的洞口,还是穿插的楼梯斜线,它们都有“可度量”的具体意义,比如功能、建造、形制、原型。但形式上都是采用方、圆、三角形,试图免去这些具体的意义,成为一个没有指代的符号,走向“不可度量”。 不断在抽象与具体之间徘徊,这让这组建筑具有矛盾、多义、模糊的特征:抽象的几何原型与具体的建造并存;既像古典的历史遗迹,又像来自未来的有机体。既有意义,又无意义。 我对我的作品最温暖的感觉是当我可以创造一些东西,一些我觉得属于建筑而不属于我的东西。 The warmest feeling I have toward my work is when I can make something I “孟加拉国达卡综合体 Bangladesh National Capita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