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森曼的经典:一种关于现代的反记忆

埃森曼新书名为《建筑经典:1950—2000》,它暗示要建立一种新的正统。实际上,埃森曼所谓的经典确实具有一些说教意味。而重要的是,这些严谨的书面阅读物来自2003年至2006年间他在 普林斯顿大学教授的讨论课。从某种意义上来看,书中的观点无异于一种新的教学方法,其核心就是对20世纪的堪称典范的经典建筑进行精读。过去,埃森曼常常因为依靠建筑学以外的概念而受到批评。然而通过本书中的这些分析工作,他清楚地表明:建筑物自身,而非建筑准则之外的哲学概念, 才是建筑思想的源泉。

但仅限于此将失去其观点的力量。我认为他的标题是某种策略,是他想提出另一种观点时分散 读者注意力的计谋。埃森曼的操作基于一种相当非正统的有关经典的观念。这使得他更接近于福柯 关于“有效的”历史的看法,而非经典永恒不变的保守观念。

在本书中,非连续性(discontinuity )被视为主要的分析性修辞,这也成为埃森曼与其导师科 林•罗(Colin Rowe )1的显著对比。在这里提到罗(正如埃森曼在其导言中所说),既表明了埃森曼 对于从罗那里所学到知识的感激,也体现了两者的不同。罗曾发表过著名的学说,指出在古典与现 代之间,潜在着一种几何上的连续性。对埃森曼而言,罗对连续性的强调,使得现代建筑受困于一 种人文主义的传统。为了使现代建筑脱离其人文主义的传统,有必要建立另一种替代的谱系。在新的谱系中,断裂与非连续性将成为主导。埃森曼将罗的细致形式阅读的方法用在了截然不同的任务 中:对断裂和分歧的确认。然而他仍受惠于罗的分析方法:“科林•罗首先教会我如何看到建筑物的内涵而非其表面呈现。”埃森曼引用弗兰克•斯特拉(Frank Stella)著名的字面主义格言——“你所见的就是你看见的”——并将其反过来理解-与其导师罗一样,他感兴趣的不是“表面现象,而是 现象背后所蕴含的内容。”

或许,“现代主义的角度:多米诺住宅与自我指涉的符号”(“Aspects of Modernism: Mansion Dom-ino and the Self-Referential Sign”)一文是关于这种分析方法最著名的例子,它以最强烈的方 式表达了埃森曼与罗在意识形态上的距离。在这篇文章中(以一段福柯的文字开篇),埃森曼认为, 正是多米诺住宅中的自我指涉符号,使其成为了 “真正的现代主义作品”。埃森曼是从多米诺体系的 象征性透视图开始分析的。表面上,这幅表现结构体系的设计图,常常被看作是自由平面基本原则 的一种图解。而埃森曼从与众不同’的角度解读这幅画,从中发现了一些微小但很重要的形式变化。 这些形式变化产生了一种建筑形式的零点:一种将人造物界定为建筑而非结构图解的、所必需的最小形式差别。埃森曼方法中的所有要素是:明显忽略结构、场地和功能以支持细微的形式解读,并 将这种分析延伸为一种更为广义的主题,即埃森曼所谓的“图解”。多米诺住宅是本书讨论的最关键 的图解之一。正如之前的一些文章所述,它是最特殊的出发点和概念手段,打开了现代和后现代建 筑的领域。在这里提及多米诺,既是讨论一种分析方法,也是指一座典范的现代主义作品。它象征了现代性条件下的民主化空间和转向自我指涉的后现代建筑。对埃森曼而言,它仍然是“一种对于 西方人文主义建筑400年传统真实而再生的决裂。

最后要提及的是(或许这一点很难立即显现),在我看来.埃森曼内在化了哈罗德•布鲁姆 (Harold Bloom )’的观点。该观点认为:当一位作者从其前辈那儿接受滋养时,与其面对一件充分 完善的、成熟的杰作,还不如学习前辈早期的作品,或成熟作品的边缘与尚未解决的方面。因为常常是后者才为扩展领域提供了线索和缝隙,为进一步工作腾出了空间。在战后的建筑历史中,密 斯•凡•德•罗的范斯沃斯住宅和斯特林的莱斯特大学工程馆,毫无争议地占据着中心地位,而路易 吉•莫雷蒂则是一位不显著的人物。分析路易斯•康的阿德勒和德•沃尔住宅而非其更著名的公共建筑,同样也是反直觉的。今天,我们将柯布西耶的斯特拉斯堡议会大厦看作经典,主要是因为它变形的表面成为众多后继作品的学习对象。既然如此,库哈斯的朱西厄大学图书馆,则为柯布西 那座有些被忽视的建筑作品赋予了某种回顾性的“经典”地位。

但这不只是为了追求模糊不清的东西。埃森曼找到并瞄准那些瞬间——那些有名的和不那么有名的建筑,是因为它们依旧能够为前行提供空间。埃森曼的经典决不是一种新的正统。经典常常含有回顾过去以确认历史中伟大、无法企及纪念碑的意味。而埃森曼的经典则是预见式的——它为未来的纪念碑打下了基础。与从高处流传下来的佚名经典的观念不同,埃森曼的经典具有一些独特的气质,最终也是高度个人化的。虽然如此,其最终目的肯定不是和“埃森曼”有关。它既不是一个普世的经典,也不是个人的谱系。它既是对某个建筑师思想轨迹的记录,也是一种预示未来其他轨迹 的方法。严格说来,这些建筑见证了新的可能性的第一次出现,即使那些可能性会以试验的、不完整的方式出现。或许这就是埃森曼最显著的洞察力。在此,他展现了一系列的可能性提示和建筑问 题。这些问题开放且临时,但它们总是为之后的作者完成作品、创造新断裂而留岀空间。反过来, 些留出的空间将会为后代的建筑师开启能够继续追随的新领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