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筑与创作︱路易斯·康的话

创作 Making Something

自然律和人定的规则之间有别。我们依规则行事,但我们却引用自然律去制造某件东西。规则可以改,可是自然律不能改,如果它改了就没有所谓的“道”可言,那就会呈现一片混乱。自然律告诉我们沙滩上的卵石,它们的位置、重量、颜色,如此无懈可击。因为那些石子是由自然律的相互作用摆在那儿的,是无心地摆在那儿的。规则是有意识的行为,它需要环境去证明它有效或它需要改变。

你所拥有的规则事实上正在接受考验。改变一项规则的伟大时刻:即当规则提升至更高一层的领悟而导致另一项新规则时发现一项新规则就是发现一条新的表达途径。

这就是为什么处理美学、艺术的规则是很不可靠的。我认为人不应该引用任何美学,美学是从作品的独一性中领悟而来的;一个对规则运用很敏感的人,在作品中创造出一套美学原则。美学是在创作了之后才有的,不是在创作之前。你不妨把美学留给别人,比如说建筑评论家。

我刚才所说的这些是武断的说法,应该忘掉它,因为还是有些人很认真地以另一种方式去看这件事。不过,就随他们去想吧。我这样想是因为我可以用这种方式去做,而别人也可以用他们的方式去做。人类之美就蕴涵在这里面,构成了一部完整人类创作过程的史诗,以各种方式呈现出美丽。

形与设计 Form and Design

惊奇感可以带来领悟。而领悟出于直觉。有些事物就是如此,你虽看不见,它却明确存在着。你努力是因为那个实存促使你想到要表达的,在试图表达的过程中区隔了实存与形象。当你要赋予某件事物形象的时候,你必须参询自然,这就是设计的开始。

形涵盖了系统的和谐、道的意识和辨别实存与实存之间的差异。形就是对一物之本然的领悟,由不可分割的构件组成。形无状,亦无大小尺寸。完全听不见、看不到。它无形象,只是求诸本性而存于心灵,你必须借自然使它显现。形先发于设计。形是“本”,设计是“手段”;形是非个人的,而设计属于设计者。

设计赋予各个元素形状,从心灵中的实存带到可触摸的形象来。设计是一种因地制宜的选择行为。在建筑上,它赋予空间和谐的特性,而这些空间适合特定的活动。

结构体 Structure

结构体是光的给予者。当我选择的结构体顺序是柱子傍着柱子排列,它代表着暗、明、暗、明、暗、明的韵律。穹隆、圆顶,皆是呼应光特质的结构体。

平面 The Plan

我认为,平面是一个由房间所组成的社会。一个真正的平面,许多房间会在里面彼此交谈。当你见到平面,你可以说那是许多空间在光里的结构体。

园与室 The Garden and the Room

设计一座纪念堂,我从一室、一园开始,那是我所拥有的全部。为什么选择一室、一园作为出发点?因为园是自然的个人采集,而室是建筑的肇始。

园和自然有关,把自然纳入一个由人所选择的地点,以特定的方式安排供人使用。建筑师变成自然的拥护者,抱着对自然最崇敬的态度去做每件事,却完全不模仿自然,也不自认为是设计者——倘若他模仿自然的方式,就像鸟为树撒种子一样。然而,在种树时他是一个人,一个有选择、有意识的个体。

室不仅仅是建筑的起点:它是个体自我的延伸。如果你能想到这点,就会了解为什么你在小室里所说的话绝不会在大房间里说。如果我要是在一个大厅里说话,我必须找到一个对我微笑的人我才能说出口。

大房间与小室,高和低的房间,有壁炉和没有壁炉的房间,在心灵中这些都成为重大事件。在你开始思考时,你不要去想计划书里的需求,只想有哪些建筑元素可以应用,制造一个适合学习、适合生活或是适合工作的环境。

房间里另一令人惊叹的是光,穿透窗户而入的光,属于房间的光。在房间建造之前,太阳并不知道自己有多奇妙。人的创造,房间的创造,并不亚于奇迹。试想,人可以要求拥有一小片阳光。

材料 Materials

领悟是以形的方式来领悟,形就是本质(Nature)。你领会到,某物有其特定的本质。设想一座学校的设计,学校本身已有了明确的本性,促使你必须请教自然之道。这样对自然的咨询与认同是绝对必要的。你在其中寻找,发现了水之道(Order)、风之道、光线之道以及某些特定材料之道。

假设你想到砖块,而参询其道,你便会考虑到砖的本质。假设你对砖块说:“拱索价过高,我可以用一块混凝土楣石架在开口部的上端,你觉得如何?”砖块回答:“我喜欢拱”。

尊重你所使用的材料非常重要,你不该散布这种论调:“是啊,我们有许多种材料,我们可以用这种方式做,也可以用另一种方式做。”这是不对的,你必须尊重砖块并且赞扬它,而非欺骗它,派给它拙劣的任务,害它丧失了个性。比方说用砖块当作填充材料——这是你我都做过的事。使用砖块,当它是忠实的仆人,而砖是一种美丽的材料,曾经在许多地方完成过美丽的作品,至今依然。在全世界四分之三的地区,砖块是活生生的材料,也是唯一合理可用的材料;混凝土则是高度复杂的材料,不是想象中那么容易取得。

你可以对混凝土、纸、混凝纸浆、塑料、大理石或其他任何材料有相同的对话。若是尊重材料的本质,你的作品便会呈现出美。切莫以此等的方式使用材料,若是如此,这种材料只能等待另一个人来尊重它的特性了。

墙、柱 The Wall, The Column

墙对人贡献良多。墙,凭着厚度和强度,它保护人免于毁灭。然而不久,想要往外望的愿望使得人在墙上挖了个洞,墙觉得痛,说:“你要怎么对付我?我保护了你,让你有安全感——而你却在我身上打洞!”人说:“可是我看见了美妙的事物,我想往外望。”墙于是心碎神伤。

没过多久,人不只是在墙上穿洞而已,而且造一座有洞察力的开口,一座以精致石头修饰齐整的开口,在开口的上端放置一方楣石。不久,墙便感觉良好。
仔细想想,建筑上的一桩重大事件——当墙裂开变成了柱。

机构 Institutions

机构源于生存的鼓舞,今天在我们的机构里,这种鼓舞仅微弱地表现。最重要的三种鼓舞是:学习的鼓舞、与人接触的鼓舞和追求健康的鼓舞。事实上它们支持了存在和表现的意愿,你也可以说,这就是活下去的理由。人类所有的机构,不论是用于发展对医学、化学、机械或建筑的兴趣,最终都归因于人渴望发现,什么是造成他存在的力量,以及什么方法使他的存在成为可能。

今天我们说阴影是黑的,可是事实上这个世界既无白光也无黑影;我小时候说光是黄的,而阴影是蓝的。白光说明,即使是太阳本身也依然接受考验,当然,我们所有的机构都在接受考验。

我相信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机构已经丧失了初始时的激发。环境的瞬息万变,扭曲了当初对其本质认同的鼓舞,当我们不再感受到鼓舞,机构只是每天例行运作,那这个机构即将死亡。然而,人对这种技法的认同一旦领悟,那就无法毁灭了。

城市 The City

城市是提供所需的地方。当孩子走过一个城市时,他会看到一些事物让他知道这一生想要什么。

平面是一个由房间组成的社会,一个城市的平面一点也不比一栋房子的平面复杂。你应该认识到,城市不是一袋骗人的把戏(a bag of tricks),或只是一些系统的集合,它必须忠于它的本质。在机构出现之前,必先对本质有所认同,对整体社会有所感知。城市,是从简单的聚落变成一个层层机构集合的地方。衡量一个地方是否好到适合人居住,要看其机构的特性,而认定的标准在于这些机构是否具有追求新认同感的敏感度,而不是为了人的需要,因为需要来自已有的事物。欲望是尚未创造的事物,欲望是生存意愿的本源。建筑师的心灵最适合集合这所有的力量,以创造一个具有交响乐特性的城市。

街道 The Street

在城市中,街道必须是至高无上的。街是城市最早的机构。街道是人类共同约定的室,是小区的交谊室,是由两侧房子的主人献给城市以供日常的生活必须,天空是它的天花板。随着街道的出现,一定会产生集会的房子,这是因本质认同而产生的地方。

今天,街上都是一些无趣的移动,根本不归属于那些面对街道的房屋。因此,你没有街了。你有路(Road),可是你没有街(Street)。

学校 School

我认为,学校是由适合学习的空间所构成的环境。学校起源于一个人在一棵树下对几个人讲述他的领悟,老师不晓得他是老师,那些听他说话的人也不认为自己是学生。这些学生希望他们的儿女,也能听听像他这样的人讲话,于是空间开始兴建,第一所学校于焉而生。我们也可以说,学校的存在意愿早在那个树下的人之前就有了,这就是为什么最好让心灵回到初始的起点,因为任何组织活动,其起始总是它最美好的时刻。

学校委员会给你个指示:我们有个好构想,不要在学校里装窗户,因为孩子们需要墙面来贴他们的图画,而窗户也会分散他们对教师的注意力。我想知道,为何教师应该受到这么多的注意?毕竟,窗外的鸟、匆忙找地方躲雨的人、树上落下的叶子、飘过的云、穿透的光线,这些都值得一提,它们本身就是课程。

窗户,对学校而言尤其必要。你是由光造成,因此,你活着就必须体认到光的重要。你必须拒绝学校委员会告诉你关于生命是什么的话。没有光就没有建筑。

教堂 The Chapel

在了解教堂的本质时,我首先要说的是,你有一座圣殿,而圣殿是为那些想跪下膜拜的人而造。环绕着圣殿是一圈回廊,不确定想进入教堂的,可以在此回廊停留。回廊外是院子,给那些想感受教堂存在的人走动。院子四周有一堵墙。那些从墙边走过的人可以只是对教堂眨眨眼睛。

建筑 Architecture

我认为艺术是一种神谕,一种通过艺术家所实现的光韵。倘若艺术家做了某件作品,他会将它奉献给艺术,宛如艺术的地位高于作品。艺术不能成为艺术,除非它是一件作品而非抽象的东西。把建筑的出现视为人性表达,是极为重要的,因为我们活着就是为了表达。

依我的看法,一座伟大的建筑必须从不可度量的起点开始,在设计时必须透过可度量的方法,而最后必定成为不可度量的。用来建造的唯一方法,使一座房子实际存在的唯一方法就是透过可度量的。你必须遵循自然律,运用大量砖块,构造方法和工程学。然而到最后,当建筑成为生活的一部分时,它唤起了不可度量的特质,接着实存的精神便接管一切。

建筑无相,建筑存有。唯有建筑作品是有形象的,这形象最精彩的部分是作为一种奉献,对建筑的奉献。

一件作品在工业的驱策声中完成,当尘埃落定,金字塔回响着静谧,将自己的影子献给太阳。

建筑师 The Architect

一个人做事的方式是私人的,可是一个人做出来的作品可以属于每一个人。最伟大的价值存在于你无法拥有的领域里,在于你所做的事当中;不属于你拥有的部分最为可贵,那是你可以给予的;因为那是你较好的部分。这个部分属于人类整体的一部分,属于每一个人。你觉得你真正想奉献的是在下一个作品中,而已经完成的作品总是不够完整。我相信即使是巴赫这样伟大的作曲家,他所做过的每件作品似乎皆属别人所有,临终前他依然认为自己什么都没做,因为人比作品伟大。他必须不断地做下去。

我相信造就一位建筑师要花很长的时间;花很长的时间才能成为一个有抱负有宏愿的建筑师。你可以在一夕之间成为一个职业建筑师,然而要感受到建筑的精神,从这精神中去做出贡献,花的时间要更久。

那么建筑师处于什么样的地位?他是传达空间之美的人,而空间之美即建筑的真正意义,思及有意义的空间然后创造环境,它即成为你的创作,这就是建筑师的位置所在。

教师 The Teacher

我必须反思一个秘密,一个人如何被环境引导走上他本来很可能不会走的路。我原想做画家,未曾有疑虑,直到高中最后一年,一门建筑史课强烈震撼了我,我知道我要成为建筑师。这门课是关于早期的建筑:希腊式、古罗马式、仿古罗马式、哥特式、文艺复兴式。我感到一种极大的幸福,对于我未来生涯毫不犹豫,尽管当时我对现代建筑一无所知。而今,我们虽然活在现代建筑的领域里,但我对过去那些其妙的建筑较现代建筑有更亲密的联系,它们常在我的心里作为参照。我对这些建筑这样说:“哥特建筑,你看我做的如何?希腊建筑,你看我做得如何?”

每个人在自己的领域里都有一个相应的人物。我也对自己说:“柯布西耶,你看我做的如何?”你知道,柯布西耶是我的教师,保罗·克里特(Paul Cret)也是我的教师。我学会不去做他们做过的,不去模仿,而是去感受他们的精神。

学生的作品不应该针对问题的解决,而应该去感知事物的本质。然而你无从了解本质,除非从自己的内在中去挖掘。你必须先感知它是什么,然后你才能看看别人的想法。你所感知的必属于你,教学生不一定要字字句句说得一清二楚,这样的学习才能转化成独一的特质。

当我与学生谈话时,我总觉得每一个人都比我高明,事实上他们并非如此,那只是我的态度问题。可是我的态度秉持在学校就像在教堂里一样,我的任务就是写赞美诗。我由我班上的学生那儿得到更新与自我挑战,我由学生那儿学到的比我可能教给他们的都要多。这并非我懒散,也并非他们教给我什么,是由那些我认为非常独特的学生所呈现的独一性中,我教了我自己。因此,教学是一门由独一性到独一性的行为,而非对群体的谈话。由于只有独一能教出另一个独一,他们能教出你自己的独一性。

时间之外的时间 Time Beyond Time

我家里有关于英国历史的书,我喜欢书中血腥的描述。有一套是八册,但我只看第一册,而且只看第一章,每回阅览,我总能看出别的什么。可是说真的,我真正有兴趣的只是想看第零册(Volume Zero),没有写的那部分,若有可能还想看负一册。历史并非始于书上提及的地方,历史在更早以前就已存在,只是没有被记录下来罢了。建筑之美涉及心灵幽微的深处,从这里发生了那些还没说过的和还没发生的事物。

在万物之中,我尊重起源。我信赖那些过去一直存在的,现在存在的,将来也还会存在的。我不认为那些年复一年、代复一代的环境变迁与你所能获得的有何关联,老一辈人所拥有的智慧,而今我们认为我们也拥有。但那时促使一物初次显现的时刻,即我们创造发生之伟大时刻。

为什么有建筑? Why Architecture?

学生:为什么有建筑?
康:我认为,若要把建筑下定义,那就会毁了它。以希伯来的方式挑战你的逻辑问题。我问你一个问题,也许你可以回答。我会说假若你提出的问题是“为什么有万物?”也许答案就在里面。
学生:因为它就是存在。
康:是的,完全正确,因为它就是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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