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光与遮阳 Problèmes de l’ensoleillement Le brise-soleil

应当肯定，窗的历史就是建筑的历史；至少，可以说它是建筑的历史中特征最鲜明的一个侧面。

我勾画出传统的住宅：它由承托楼板的墙构成；墙上开窗，出于种种原因，这些窗在历史演进的过程中时大时小。甚至可以说，窗的大小是财富和富足的标志，也许还可以说是生活快乐的标志。在承托楼板的墙上开窗，是一种与墙的承重功能相对立的行为：在墙上开窗，是对墙的削弱。在历史的进程中，人们将见证这实与虚的较量。这虚实之间所建立的比例关系较之众人所津津乐道的“风格”而言，是更具决定性的方面。

我三两笔勾出一个传统的小屋（1），就在它旁边，是奥斯曼的6层公寓楼（2），在此，窗洞的开口已经达到了可能的极限，超出这个限度将是危险的。这是小型建筑。让我们用更大的建筑来举个例子；古罗马住宅朝向中庭的巨大窗洞（3）；半圆拱形的罗马小窗洞（4）；巨大而华丽的尖形穹隆窗，带有眩目的圆花饰（5）；文艺复兴时期的窗，有着石砌的窗棂（6）；路易十四、十五、十六（7）…好了，让我们直接来到今天：我们拥有钢和钢筋混凝土；剖面图告诉我们，一切都不一样了。这是一个现代建筑的剖面图（8），是办公，是住宅，是工厂——在此，叠起的楼板不是靠墙而是靠柱来支撑。

一种经济合理的结构布局要求楼板悬挑，于是，豁然地，建造者实现了一个被认为不可能的梦想：100%地照亮房间。从今往后，轮到重叠的楼板，轮到它们来承托墙体，于是，墙将成为一层膜：“玻璃墙面”。

让我来展示玻璃墙面丰富的表情：方案1突出了楼板的存在；方案2毫不犹豫地将玻璃墙面置于楼板前；方案3呈现出一种具有无限可能性的玻璃墙面的拼格游戏，在此，最不羁的想像力也能自由奔流。

当然，新的问题也接踵而至：房间的通风，采暖，尤其是它的采光条件——将是本次演讲的主题——冬季行善、夏季作恶的太阳。采光条件将影响居住者，他可以是公寓的房客，可以是工厂大玻璃窗前的工人，或是办公室窗前的职员。

我将向你们展示一系列连续的小发现，它们使我成为太阳的伙伴，始终不渝的伙伴。即使是在巴西这样的国度，在热带的太阳下，也可以给出采光问题的解答。巴西极端的气候条件塑造了看似牢不可破的传统，但是，对采光问题做出新的回答正是这里的现代生活得以自由绽放的先决条件。此外，所选用的这个名词——“遮阳”——明确表达了对一种元素的控制。

还是让我们简要地回顾一下“遮阳”的历史：玻璃墙面，100%的采光；我们欣然占有这项所得，我们把这视为千载难逢的机会。1933年，雅典CIAM会议将这一点确立为基本的教义：城市规划的素材是阳光、广阔的空间和草木的青绿——我称这些素材为“基本的快乐”，将其注入每个个体的生活，而不论他处于何种社会地位，城市规划的基本问题即在于：给每个人带来基本的快乐——阳光，广阔的空间草木的青绿——自此，再没有人胆敢反对这项公设。太阳东升，光芒四射，人们醒来，开始活动：工作，思考等等。现代人享用着不容置疑的进步的果实——书籍，报刊，各种各样的图片——人们学会用手指灵巧地工作，整整一天，他须臾不可离开眼睛的帮助；他需要，迫切地需要阳光，其直接的功用不仅能提高活动的效率，而且能带来生活的快乐。所以，当然可以这样说：建筑，旨在构成被照亮的楼板。如此，功用和舒适皆得满足。

四季的更迭，形成一个益害交替、变化微妙的等级：冬至点，太阳低悬在地平线上，它的光线深入房间内部，温暖我们的身体与精神；中间的季节，春季和秋季，太阳温柔地抚慰它的造物；可是，夏至日，酷热难耐的高温，使友好的太阳变成了无情的敌人，在炎热的日子里，阴影成了迫切的需要——应当把窗遮住，应当为玻璃墙面调节“光圈”。

可用的方法有哪些呢？厚薄不一、层层相叠的窗帘，各式各样的百叶窗，置于建筑的内部或者外部，这些屏蔽将作为新的体系引入到立面或玻璃墙面的构成中来。

1921~1928年，我们的首批建造呈现了征服玻璃墙面的各个阶段：先是简单的水平长条窗a；继而是两层通高的水平窗b；最终，彻底取消了窗肚墙，于是便有了玻璃墙面c。但，自从日内瓦的“光明”公寓（公寓的使用者这样为它命名）开始，我们本能地开始进行有关“遮阳”的尝试。我设计了楼板，以阳台的形式自玻璃墙面向外充分出挑达1.50m，并设有护墙，它们投下了第一道阴影。针对三伏天的炎热，还设置了与阳台护墙齐平的遮阳卷帘作为补充。如此，创造出相当令人满意的采光条件：冬天（太阳高度角小），接纳太阳光；夏天（太阳高度角大），阻挡太阳光。

1932年，Molitor门公寓采用了全玻璃的立面。我们知道，三伏天会酷热难耐。但，得了！巴黎人在这段时间全都度假去了。原本要以遮阳卷帘在立面外部竖起一道密实的屏障，可我们断然拒绝了这一做法。最终，遮阳卷帘设置在内部，这样一来，立面上的钢和玻璃比例精确的构成确保了立面的尊严：我们不能允许个人任意胡来，就像日内瓦的“光明”公寓，遮阳卷帘设在外部，玻璃墙面的遮蔽纯属偶发，结果把立面搞花了。我们自己犯了错误，我们意识到这是个错误。我们恳切的愿望就是，一片玻璃墙面无论如何当保持完整、干净、比例优雅。

迦太基

1928年，在迦太基别墅的建造中，遮阳的问题被迫切地提了出来。房间缩进，其形式完全独立于结构骨架，如此，在其周围形成一圈或深或浅、具有多重功效的“遮阳”。房间通过巨大的玻璃壁采光。我刚见过我们业主的儿子。他对我说，房间内部的光线很棒。作为一则值得关注的肯定，它应当纳入演讲的这个部分。它表明，由每一楼层的上层楼板所构成的“遮阳”，势必阻碍光线的引入；但通过水平方向通长的大玻璃窗，将使采光得到有效的补充。事实上，玻璃墙面使大量阳光涌入室内，这是前所未有的；传统的解决方案通常只能提供20%、40%或50%的采光表面。

巴塞罗那

同一时期，在巴塞罗那，我们设计了一些大型居住区，用于安顿刚从乡下来的临时劳工：这些农民对城市生活尚未有任何接触。骄阳将持续数月，太阳的问题很棘手。住宅的布局是为了确保房间的凉爽，房子被武装起来，其所配备的装置将成为学说要素的代表：a，深陷的凹阳台——b，钢筋混凝土薄板构成的可水平绕轴旋转的百叶窗——c，房子被架空，底层一片阴凉。

a，构成了最初的“遮阳”；

b，另一类“遮阳”，以后会派上用场。

阿尔及尔

同年，在阿尔及尔，问题被再次提出。一栋出租公寓，由钢筋混凝土柱支撑悬挑的楼板。这种结构为我们提供了4个可以用不同方式表现的立面，所以，应当选择玻璃墙面的恰当形式。北向，或许还有东向，可以不折不扣地保持完整的玻璃墙面；而南向和西向则应当设置一种“遮阳”。这种蜂房式的“遮阳”，由约80cm深、70cm高的箱室构成，能够产生有效的阴影。该装置位于玻璃墙面前几厘米处，以悬挂的方式固定在层层挑出的楼板上。困难在于西向，太阳在西下的时候最难对付，因为它的光线属于水平投射。此时，我们的“遮阳”将失去效力，应当采用与立面垂直（a）或斜交（b）的竖直薄板替代“遮阳”，并根据立面的确切朝向进行调整。如此创造出来的屏蔽，构成一种值得重视的建筑的延伸，一种典型的凸或凹阳台。

巴西

1936年里约热内卢的长途旅行，将提供一个决定性的试验机会：应当局的邀请，我与一个由巴西的朋友组成的建筑师委员会一同拟定国家教育及公共卫生部大厦的方案。数周来，我体验了当地的环境。我认为，当前给定的建筑基址是无法接受的：它被束缚在缺乏规划的狭小的商业城地块之中，这种糟糕的布局只会使汽车交通骇人的混乱愈演愈烈。而且，里约热内卢特有的风景，它那，不可思议的满布玫瑰色花岗石的狂放的群山，它那繁茂的植被，它那随处可见的大海，就这片基地而言统统作废。

距离原基址200m远处，在海边，我发现了一块美妙的基地；大厦将在如此壮丽的景色面前展开，把它的玻璃墙面毫无保留地向着这片罕有的风景开放，我的巴西同事们大声叫喊：“您不能让您的立面朝向那里，在里约热内卢，您不能！”——“可是为什么？”—“因为太阳！”他们向我解释那令人难以忍受的炙烤。我反诘：“你们别担心，我们将在玻璃墙面前设置‘遮阳’。”于是，我在图纸上画出我们讨论的对象，那是我们曾经为巴塞罗那和阿尔及尔提出的建议。

我临行前一周，事情又起了变化：部长先生满意这个方案，但却心事重重：他相信这涉及政治——如果不是涉及魔鬼本身——这美丽的新基址会让他受到猜疑。于是，他请求我按照最初给定的基址对方案进行调整；方案调整了，但建筑的原则没有变。

时间一年年地过去，战争袭来：1945年，一则来自伦敦和美国的传闻不胫而走：巴西人干了件了不起的事。英国的美国的士兵或是军官纷纷来探望我，不断地向我重复这则传闻。他们当中还有人向我展示了证据，由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出版的一本名为《巴西建筑》的大厚书。书中包括大量的图片，一半用于介绍巴西的民俗，另一半介绍引入巴西的建筑的新方法：底层架空柱，玻璃墙面和“遮阳”。

阿尔及尔

1938年，我来到阿尔及尔，应政府之邀，我成为阿尔及尔地区规划委员会的一员。城市化，即，在空间里安置能够使其内部发生的功能得到满足的容器；所以，在北非，我们要做的就是：认识非洲的太阳；再一次，以钢、钢筋混凝土以及给这片土地注入活力的新精神为出发点，探寻建筑的形式，在这种形式下，现代生活便可得偿所愿。

此外，10年来，我在阿尔及尔展开了多项研究。其中的一项是关于大法院雏形的研究（1937-1938年）。要解决的问题：其一，确保便利的地面交通；其二，考虑阿尔及尔的太阳以及邻近的海面反射。建筑的整体应当融入到一个更大的总体构成中去。

以下是有关这次建筑活动的纲要：首先，由底层架空柱把建筑举到一个有效的高度，这样一来，地面便可用于组织行人与汽车的高效交通，经过分离和归类的交通；然后，在建筑的立面前安设格子，构成恰当的“遮阳”。这一“遮阳”的原理，你们已经知道，我不再详述。这个解决方案推导出一项建筑的结论，在阿尔及尔商业城的研究中将得到有意义的建筑应用。剖面图一清二楚：又见到楼板，又见到适于采光的玻璃墙面。数不胜数的办公室都处在最为宜人的环境中；置于玻璃墙面之前的“遮阳”将一种纯粹的结构体系与一种毋庸置疑的建筑元素融为一体。

以一个“遮阳”格子构成的标准单位为出发点，就能得到我们想要的大小，即，一个阳台，一个真正的凹阳台。于是，一个所有传统中最为古老的建筑元素被重新发现，我为此感到欣喜从此，办公室得以在一年中最为痛苦的时期不再受直射阳光和海面反射的折磨。而且，玻璃墙面将可以在每一层、每一个房间分别得到清洁，因为它在人手可及的范围，它的遮闭同样可以随心所欲、根据每个人的喜好与需要，而不会在外立面给人以混乱不堪的印象。好了，一套相当完整的方法被引入建筑，基本的功能是创造的动因，创造出一种特征鲜明的建筑器官，从此，将能够确立其合法的地位。“遮阳”，尺寸由其所庇护的房间决定，作为一种可观的建筑资源，它将伴着建筑的整体呈现——建筑最不可思议的丰富性即源于此。

从此，建筑将在新辟的领域，以一种新的方式展现阳光下形式与比例的辉煌。让我们回顾历史，并尝试推导出一个结论：

迈向光明——建筑最根本的征服即致力于此；对光的需求在各个祥和的历史时期都有所表现：

罗马，它那地中海沿岸的房屋或别墅，在中庭的大窗洞上没有安装玻璃，那是因为当地的气候条件适宜；另一方面，当时的工业还不允许这种做法。阿拉伯人，怀着对生活舒适惬意的向往，他们朝向内部的花园敞开巨大的窗洞，临街的立面封闭是为了防备擅入者。然而，罗马时期敷设下了技术的难题，这涉及到另一种完全不同的气候——问题转向北欧。哥特建筑，伴着它的十字交叉拱和巨大的尖券窗，夺目而出。别忘了，这一时期的木头房子真正是由玻璃墙面构成，或是倾向于此有遗迹为证，佛拉芒人以他们那继承自文艺复兴并完好无损地流传至今的建筑，充分证明了这一点：安特卫普，布鲁塞尔的大广场；木头柱子杂技般地被石头的窗棂取代，整体的轻巧给人以玻璃墙面的强烈印象。通过考察多雾的北方国家，我们认识到，无论是南方还是北方，人们对阳光的需求是一致的。

继之而来的是一个更加人性化的文明：文艺复兴、路易十五和路易十六统治下的皇家古典时期，对尺度和比例的追求达到了真正的顶峰。此后是资产阶级专权的19世纪，纷纷扰扰的世纪，它的方方面面都值得关注，对舒适的追求遍布各个阶级，城市风格的序幕拉开了。这就导向奥斯曼的解决方案，其重要性在于，它标志着一个在采光问题前止步的时代。

于是，革新——钢和钢筋混凝土应用于工厂，应用于写字楼，应用于集合住宅，这标志着技术的成熟；我说过，人们的习惯同样经历了演进和变革：由墙支撑楼板，其上开洞不能超过一定的限度。1900 年前后，发生了变化：市政官员赴英旅行，带回了英国田园别墅的凸肚窗，将其引入Raspail 及Passy大道的出租公寓中。但这一切只不过是个过渡。1905年将近，弗朗兹·儒尔丹在“Samaritaine”中成功地引入了玻璃墙面，人们以为这不过是一时兴起，却没有看到它与家庭生活的解答之间可能的共通之处。钢筋混凝土的建造、成长、发展，变得越来越明确。玻璃墙面问世了，纯粹而简洁，它具有各种美德，也有缺陷。但我们看到，建筑有能力战胜它的缺陷。

“遮阳”——这项解答名副其实。实际上，它是一个面对各种困难的盾牌；如果愿意还可以为它添上“挡风”，它可以由透明的、不透明的或半透明的密闭的玻璃壁构成。一项建筑的战利品唾手可得：开发利用房间的第四面墙（Quatrième mur de la chambre）。我来解释一下：阳光透过一面玻璃墙面照亮处在不同位置的楼板；在尺度相当的“遮阳”的庇护下，位于楼板之间的高度各异的房间显现出来，举例来说：a，房间很高，为了能够产生效果，相应地，
“遮阳”的进深很大。b，房间高度降低，“遮阳”的进深便相应缩减。顺便指出：a和b的居住者可以根据需要从里面或者从外面清洁他们的大玻璃窗。c，同上。

a和b的居住者将能够以有趣的方式组织他们玻璃墙面的巨大表面，将其分成固定的几块：透明或半透明，普通玻璃或厚玻璃，结合部分的彩绘玻璃或玻璃砖。还可以安装滑动木屏蔽，一层叠一层，从而能够像光圈一样调节玻璃的表面积至30%、60%或100%。

玻璃墙面还可以包含家具元素：格架，书柜的搁板，原木板或饰面板等。这第四面墙自此被纳入居住的内部构成。

以b为例，只要愿意，便可以在玻璃砖中间安放一面明亮而坚固的玻璃，设置一道通往室外阳台的门；这道门将成为一个“人孔”，带有密闭的盖缝条；今后，制冷或采暖的费用将大大缩减。因为玻璃墙面可以根据需要构成“夹心”墙（mur «neutralisant»）——这是我们为1929年莫斯科的中央局大厦发明的解决方案，是一项被拒绝的发明。它受到猛烈的抨击，因为情感的原因，因为物理学家古斯塔夫·列昂（Gustave Lyon）的话一言九鼎。

最后，c处，在一堵由透明或半透明的物质（玻璃或塑性材料）构成的墙上，可以精心设置一处明净的玻璃舷窗，以满足我们的眼睛；或者只是开个简简单单的圆洞，作为直接的进气口，与“精确呼吸”（空气调节）的设备有效结合。从此，一种前所未有的灵活性将在有想像力、有创造力的人面前展开。

作为结束，我补充一点：在a、b或c处，“活瓣光圈”可以随心所欲地设置在室内或室外。“遮阳”是这样一种装置，即，从此以后，个人的创造性将得以发挥，却不致影响和破坏建筑的外部姿态。“遮阳”本身确立了一种强制性的秩序，在它的后面，在个人的鉴赏力和需要的无尽的多样性之中，生活将随心所欲地展开

所有这一切关系里约热内卢正如关系美国，关系巴塞罗那正如关系阿尔及尔，关系佛兰德正如关系伦敦，关系巴黎正如关系莫斯科与斯德哥尔摩。太阳的问题是惟一的，从一极到另一极，随着四季的更迭，它引发了所有可能的细微差别，对应各种恰当的解决方案。这才是真正的地域主义应当介入建筑的渠道，而不是寻求以“花饰”来装点建筑。技术是一致的：钢，钢筋混凝土；而沿着经线的弧，太阳是有差别的，它从不同的角度射向地壳。

造物主赐予我们全部的美和不可思议的多样性即在于此。我们当不愧于这自然的杰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