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易斯康︱角部、转角与连接设计

角部、中心、边界回廊)

路易康知识体系偏向严谨而古典的建筑观,这使他和同时期的建筑大师对于现代主义理念的理解拉开了距离,身为现代主义者的他从未严格贯彻过柯布西耶提倡的“自由平面”,而是更多地学习了古罗马的民用建筑和帕拉迪奥的别墅设计中克制而又玄妙的平、立面计划。从他那句著名的“砖,你想要成为什么?”的话语中,我们可以看出他关心的是建筑自身想要“成为”的样式,而不是简单地贴上“自由平面式”或是“帕拉迪奥式”的标签。

类型联合︱韦恩堡艺术中心 Fort Wayne Fine Arts Center

角部-转角

同样的,深谙古典建筑的康也思索了作为建筑单体中的组成部件转角的现代主义演变,在他看来,在古典建筑体系中转角的处理手法大约可以分为三种:

  1. 其一加粗角柱增强建筑的坚固感以强调角部的力学性质,这是古希腊和文艺复兴时期的设计师倾向使用的手法;
  2. 其二是强调转角的过渡和衔接特性,比如法国中世纪的拉昂大教堂的角楼向
    后转动了45°,以照应建筑的侧立面;
  3. 其三是阻隔来自正面的观者的视线,使教堂的正面和侧面分离,比如英国建筑师霍克斯莫尔延伸了其设计的耶稣教堂转角扶壁的手法。

但是他知道古典建筑所依赖的以建造“砌体”为主的结构方式已被钢筋混凝土的框架结构所更新,所以转角应当从封闭的砌体中解脱出来,基于这样的思路,他做出了和古典建筑迥异的转角设计,这种绝对原创的手法对于古典建筑和现代主义建筑来说都是全新的,但也是不太容易理解的,因为在康的设计出发点中,除建筑的固有逻辑之外也纳入了社会学和宗教的思考。

放大角柱

历史上所有的古典建筑均强调角部作为主体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来进行处理,但是康没有简单地学习任何一种。在康的某些设计中,转角被从主体中割离开来,在费城的未建成的密克维。以色列犹太会堂(1961—1972年)中,转角是壮硕的圆柱,这些圆柱体只有四分之一和矩形主体相连,并和主体产生一道深深的缝隙,这些缝隙有些被作为人口,有些则是实墙。熟悉古代建筑史的人们会轻易地辨别出这些圆柱乃是中古城堡角楼的变体,在古代的案例中设置角楼往往用于嘹望,圆柱体均质的表面受力均匀,被攻城器械击破任何一处都不会损伤整体。但是康的角楼显然不是为了嘹望,因为它没有高出主体,也不是为了使主体更加坚固,因为突兀的巨大几何形切口遍布了这些圆柱,而古代的角楼完全封闭,只在顶部设锯齿形雉堞和极小的垛口。

那么康的角楼是出于什么目的呢?在记录于1973年的谈话中设计师说道:

“苏格兰城堡中厚重的墙体,防御用的小洞口,在精神上深深打动着居住者,这是一个让人阅读、消化的空间,是布置床和楼梯的地方,拥有着阳光和童话⋯⋯”

设计师显然把中世纪冷酷的军事化角楼理想化了,他注重的是角楼提供给人们的安全感和庇护性,这种庇护性是普通样式的居宅中所没有的,它体现了建筑最基本的追求,康像中国古代寓言中那个不辨黑马和黄马的相马师九方皋一样慧眼独具,从角楼中看到了一个封闭而自得其乐的理想化世界的幻影。因此我们就不难理解在康的设计中角楼之于主体的独立性,在孟加拉达卡的议会大楼旁的旅馆设计中,建筑被直接瓜分为四个模块化角部,角部成为主体本身。

不可否认的是这些突出的角楼具有同样显著的美学效果,在孟加拉达卡国会大厦建筑群和印度管理学院的设计中,南亚次大陆灼热的阳光被充分考虑了,强烈的日照在轮廓分明的圆柱体和方形交替的多变形态上,形成层次分明、线条柔美的纵向阴影,和红砖砌筑的横向砌面肌理形成对比,同时突出的角楼沐浴在光明中,相反方形的主体却在阴影之中,这种中间凹入的立面设置和巴洛克建筑突出主体和副楼,让连接部隐没在黑暗中的方式迥乎不同,但同样取得了出色的戏剧化的光影变奏。从这个角度看,角楼的设置其实是非古典的,它在冲击着中央部突出的传统立面计划,并使人们忽视强烈的中央轴线,而产生轻松的使用体验。

孟加拉达卡国会大厦
孟加拉达卡国会大厦

开放的角部-转角入口

“角部处理一直都是问题,你是突然引进有角度的元素,还是做一个额外的矩形?”

和拥有数个角楼以丰富平面的延伸感的集中式建筑不同,康的大多数转角设计具有较平实的平面效果,康意识到古人之所以把拐角定位为整个建筑中离轴心最远的次要空间,是因为角部的力学功能的限制,但是钢筋混凝土的结构体系已不再需要拐角维护结构的完整,可以试着将转角的封闭性释放,因此他的常规做法是用穿越轴心的两条对角折线分割方形基址的四个角部,使之成为四个细长的导向室内的裂口,同时削弱其尖锐感,使之成为导角,这样的案例很多,最著名的是宾夕法尼亚大学理查德医学研究所的人口门道、布瑞安.毛厄大学的埃德曼大厅等。

角部开口形成门道是典型的现代主义设计体系,柯布西耶的郎香教堂和拉图雷特修道院都使用了这种作法,对柯氏的尊崇使康吸收了这种手法并强化了它。康曾经论述过这个问题:

门是墙体开裂而形成的”,是结构的一部分,因此门的设置必须体现结构的特点。

康把“门”视为结构之间一个松散的连接点,好像两根骨头之间的关节和软组织一样,是结构的次级派生物,它所彰显的是结构的合理和视觉的浑然,而不是古典建筑体系中庄严和救赎的象征物,因此在布局设置中应当强调它作为建筑内道路系统的终端的导向性,不必要把它和中轴线相连。

这样一来在康的许多建筑中主要立面因为门的隐匿而变得特征模糊,建筑像圆翼的希腊神庙一样向四个方向开放,在埃克赛特图书馆的设计中就是这样:带有门道的转角向内凹人,形成具有纪念性的线脚,观者既可以认为这是一个转角处的普通人口,也可以把它当做一个菱形建筑的主人口,对此康自己解释道:

“从每一边看都有一个入口,如果你在雨中急急忙忙地往建筑中跑,那么你可以从任何一点找到入口。”

在1967-1974年为以色列的耶路撒冷设计的胡瓦犹太会堂的第一轮方案的模型显示了另一种新颖和简单的转角设计:主体的外围和内层完全脱开,成为四个瘦长的矩形,这四个矩形的正中都设置了带有阶梯的正式入口,而矩形之间的缝隙成为非正式的入口,这四个次入口却拥有比主人口宽阔的方形缓冲开间,脱开的外层成为制造祭祀用蜡烛的服务型小空间,康有意使开放的转角成为和正面同样重要的空间,同时转角入口造成的折线导向使集中式建筑的纪念性增强,使其平面看起来好像吉萨的大金字塔的外部平面一般。类似的案例还有巴基斯坦第一首都伊斯兰堡立法大楼的平面,这一次转角成为正式入口,被四个三角形服务空间有力地导向中心的立方体空间——康似乎要让人们觉得转角空间作为入口的设计手段可以带来一种进入未知世界的神秘感,和“不走寻常路”的顽皮体验。

胡瓦犹太会堂
胡瓦犹太会堂

双层皮-空心柱子

用现代主义设计体系去理解康对于光的态度,是极为困难的,因为钢筋混凝土的建筑结构可以给任何需要光线的地方提供充足和高质量的光线,所以采光不是当代建筑的问题,但是对于古代建筑厚重的砌体,任何的开洞都有可能对结构的强度造成影响,因此建筑师需要十分的慎重,一般来说,古代的希腊罗马有两种采光的方式,其一是用长长的列柱廊围绕建筑主体,创造一个充满斑驳光线的玄关空间,其二是在砌体荷载最小的顶部开洞,采集天光以照亮室内。

康显然对于这两种方法都很喜欢,但是他不想被人们贴上伪古典的标签,因此他必须创造一种新的方法去包容两种方式,这种方式被康命名为“空心的柱子”(也被康的研究者称为双层壳)。他常在著作中论述:

“在议会大楼的设计中,我在平面的内部采用了一种采光的元素,考虑一下。如果你看到一系列的柱子,那你就可以说对柱子的选择就是对光的选择,作为实体的柱子界定了光的空间。现在反过来,想象一下柱子是空的而且很大,它们自己的墙就可以采光,空的部分就是房间,柱子就是光的制造者。”

对此我们可以这样理解:康把一列柱子围绕的空间变为一个柱子围绕的空间,这个想法显示了一个设计师的异想天开,因为这个柱子的周长几乎要达到和一列柱
子围成的空间大小仿佛,但是柱子再大,也不可能独木成林,因此再把这个空间复制几次,再围合一个更重要的空间,这样就形成了康最著名的作品达卡议会大楼和印度管理学院的教学楼等作品,在这个新的空间形态中,我们可以看到被扩大的柱空间事实上已经超出了“柱”的概念而成为“墙”,这也顺便解释了康那句高深奠测的名言“建筑始于墙体开裂变成了柱”,这说明墙和柱对于设计师来说是某种可以合一的东西。

一个个的空心柱(或者叫副楼)使建筑形成了多角的外观,使他的达卡议会大楼平面看起来就像复杂的圣维塔尔教堂,建筑的每一个副楼又是一个等比例缩小的圣维塔尔教堂,神奇的墙体开口成为透光柱廊的意象化版本。

议会大楼的开口形状是十分奇怪的,有三角形、圆形和各种拱形,设计师似乎避免了传统的窗的形状,如方形、马蹄形等,这是使用图像学的手法暗示出这不是窗,此外没有和开口对应的线脚(窗框)以及超大的尺度都暗示出这是出于采光的目的而设的开口,没有窗玻璃的设置暗示出这个空间包围的仍是一个次级空间,类似于古希腊神庙中的玄关,是表层和脱开里层之间的层叠,用于疏散和交通的通道。

康展示给我们的意象是复杂的,就好像光既是波又是粒子一样,这个采光的设置既是一个封闭的柱廊,又是一个开放的城堡角楼,这也印证了康的设计哲学:“设计就是要创造世界上本来没有的东西”。

对角线链接

在矩形的角部可以引出穿越矩形自身轴心的对角线,也能向外延伸,创造出更多呈对角线状排列的矩形,这样角部成为模数化建筑群的起点和连接它们彼此的节点。路易.康喜欢以建筑几何形(以矩形和方形为主)平面基址的角部为平面计划的思考出发点和模度单位,并把它作为平衡建筑自身逻辑和外围世界的一个基点。这种思考,体现在其建筑的设计中可以分为两个方面。

首先是建筑的角部对于环境规划的影响,康敏锐地意识到罗马人创造的军营化城市样式卡斯特罗姆只适宜于布局紧凑、地皮昂贵的都市,楼体间自然形成的街道更宜于人的流通而不是把人们留驻,同时棋盘型格局也适宜容纳城市中不同规格的房屋(只要它的平面基址接近方形),它适合于在漫长历史中自然发展的而不是事先规划好的城市类型。而在一些空间富裕、气氛和缓的地块,例如学校、博物馆或者研究所,为何非得像军营那样严酷呢?在印度阿赫姆德巴德管理学院的校园规划中就出现了一种大型公共空间中较为轻松的布局方式:锯齿形的楼体排列的平面计划,它使阳光和空气能够自由而均匀而穿透,这对于—个步行穿越这些建筑的学生来说,“他能感受到会谈、对话、会议和活动,为这些活动创造的空间就和整个建筑连接在一起。”这是因为建筑形成了—个半围合的空间,产生了庇护的感,同时没有明确的朝向性使人们无论从哪—个方向走来都会觉得他走向的那一面就是正面。这体现了康对于学校的理解:“学校起源于一棵树,下面有—个老师和几个学生”,对于这句话可以理解为康认为学校—定要拥有能够遮阴的室外公共空间,这些紧凑的锯齿形设置能为这个地处炎热大陆的建筑带来连续而不间断的阴凉疽当在嚎的构思之内。

转角链接

在1960年为科学家费舍设计的一个住宅的平面中,两个方形的房间相接,一个方形角部插入另一个方形的某一面,那个角部形成的狭窄的内部通道实际上是起居室通向卧室的人口,这样,两个看起来完全割离的个体联系起来,其不规则和不对称的交接好像是空间中两个分子无意的对撞,充满了偶然性,这显示了康对于古代雅典卫城上那些互相错开45°的建筑单体们的记忆,也使两个稍微有些单调的方形平面有了灵气。同时这样的布局再次使两个形态相似的楼体成为两个孪生的城堡角楼,角部的意象控制了整个布局,即是单体的意象也是连接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