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游记-君士坦丁堡

君士坦丁堡(伊斯坦布尔)

佩拉(Pera):伊斯坦布尔的欧洲区之一,曾是外国人的聚居地,有现代建筑和商业氛围。

佩拉街区与斯坦布尔面对面,各据着一个山冈。
在佩拉,城区中心楼群密集,有点纽约风貌,但也和纽约一样,地势下沉,是个泄洪区。

斯坦布尔(Stamboul):伊斯坦布尔的旧城区,充满历史遗迹和传统建筑。

斯坦布尔是个楼宇密集的城区。所有木头建筑,都是凡人居住的;所有石头建筑,都是安拉的圣所。

斯库塔里(Scutari,今Üsküdar):伊斯坦布尔的亚洲区,与欧洲区隔博斯普鲁斯海峡相望。

不过有一片神秘的柏树林,把斯库塔里与另两个部分截然断开。柏树林里垒着成千上万座坟墓,上面覆盖着厚厚的苔藓。

黄金角(Golden Horn)

连接佩拉和斯坦布尔的海湾,曾是重要的港口区域,文中提到有浮桥连接两岸。

我们从热那亚人的社区俯临的佩拉街区和竖着一根根清真寺尖塔的斯坦布尔之间进入黄金角。

黄金角是一潭死水烂泥,样子丑陋,气味难闻。不过有两座桥把它们连接,一座几乎已经废置不用,另一座则摇摇晃晃,焦躁不安。

艾纳利—契什梅(Anadolu Kavağı)

游记中提到的公寓所在地,位于博斯普鲁斯海峡附近。

勃纳尔老爹和我,我们在艾纳利—契什梅公寓的阳台上慢慢地喝着乳香汁。

加拉塔(Galata)

临海的区域,有加拉塔塔(Galata Tower),文中提到其临水的狭窄地带和码头文化。

临水那一线非常狭窄的土地,就是加拉塔街区,它一直伸入大海,把街区内的房屋封锁在一片腥臭之中。

博斯普鲁斯海峡(Bosphorus Strait)

分隔欧洲和亚洲的海峡,文中提到其两岸的建筑和风景。

隔着博斯普鲁斯海峡,佩拉和斯坦布尔被留在对面欧洲的土地上。

不过由于博斯普鲁斯海峡的缘故,黑烟都吹向斯坦布尔,把那些原本雪白的可怜清真寺熏得脏兮兮的。

圣索菲亚大教堂(Hagia Sophia)

历史悠久的建筑,曾是教堂后改为清真寺,现为博物馆。

托普卡帕宫(Topkapi Palace)

奥斯曼帝国苏丹的宫殿,有后宫和丰富的历史文物。

最后,是圣索菲亚大教堂和土耳其苏丹的后宫。

查士丁尼皇宫(Justinian’s Palace)

文中提到的拜占庭时期的宫殿,位于哈那尔(Kha-nal)。

在哈那尔(Kha-nal)的查士丁尼皇宫,通到水里的楼梯头上就有一尊维纳斯的实心金像和一尊刻瑞斯的雕像。

后宫(Harem)

苏丹的后宫,文中描述了后宫嫔妃的生活及其悲惨命运。

还有她们,那些像仙女一样撩人的后宫嫔妃赤裸的脚踝上和蛇一样浑圆的手臂上戴的冠状饰物和硕大的实心金镯。

古竞技场(Hippodrome)

古罗马时期的竞技场,文中提到其遗址上有方尖碑。

在这个光线明媚的时刻,在阿基米德(Achmed)清真寺对面,古竞技场砖石砌的方尖碑上,有一只鹰几乎一直栖身在一块缩进去的石头上。

汉屋(Han)

传统的土耳其建筑,类似旅店或商队驿站,文中提到其围绕清真寺的布局。

清真寺周围的‘汉屋’以细小的穹顶,排成密集的队伍,护卫着墓地。

君士坦丁堡——佩拉、斯坦布尔、斯库塔里:一个三位一体的组合。我喜欢“三位一体”这个词,因为它有一层神圣的意义。

勃纳尔老爹和我,我们在艾纳利—契什梅公寓的阳台上慢慢地喝着乳香汁。老爹还没有吃晚饭,平常这顿饭他吃得晚。我呢,已经在斯坦布尔吃过了,又从桥上走了过来。从我们的阳台望出去,越过小田园绵延而下的柏树林,看得见黄金角。在那下面,斯坦布尔投下一道宽宽的影子,在苍茫的天幕上映出一座座高大清真寺的侧影。再望过去,就是大海。遇上有月亮的夜晚(我们遇上了两次),大海用一根亮线,沿着黑糊糊的小圆丘,把清真寺的尖塔串联在一起。夜幕落下了。我稍稍有点走神。是我本人,还是我那个为一时心血来潮所裹挟的叙述者在做梦?勃纳尔老爹声音嘶哑,小舌音沉浊。他攀着两道浓浓的灰眉,两只黑色的大眼睛湿润了,闪着光芒。梦里是一片金灿灿的黄色,到处流金溢彩。梦里有拜占庭所有宫殿的大理石雕塑,有苏丹的所有宝藏,有后宫的所有宝石!在哈那尔(Kha-nal)的查士丁尼皇宫,通到水里的楼梯头上就有一尊维纳斯的实心金像和一尊刻瑞斯的雕像。一些镀金的青铜大炮守伏在后宫所在海角的沙地上。还有她们,那些像仙女一样撩人的后宫嫔妃赤裸的脚踝上和蛇一样浑圆的手臂上戴的冠状饰物和硕大的实心金镯。她们金碧辉煌的牢笼就建在那插进大海、在斯坦布尔前面分开波浪的山冈顶上。她们穿金戴玉,指甲上涂着朱砂,长久待在牢笼里,烦闷地等待裁决。因为她们已经失宠,宫奴便把她们装入布袋,一直装到袋底,然后把她们“沉到”水里。最后品尝她们残余的香艳肉体的,是那些小鱼小虾。勃纳尔老爹断言,她们的首饰还在海底,作为她们悲惨命运的见证。一种大理石般清亮的音律从波浪里升起来,余音沿着海岸滑行,不断激起回响。到处开放着的无数百合花证实,由于那个永远照耀的太阳,大理石也都染成了金黄色。地面镶嵌着珠贝,在一片熠熠辉光之中,百合用自己袭人的芳香抚摸着光溜溜的斑岩、孔雀石、古老的翠石与碧玉地板。她——我不知道是谁,也许是某个叫狄奥多拉的女人,其实是谁并不要紧,只要她有拉韦纳的首饰,只要她描着黑圈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几乎占据了整个面庞——她在某间接待室里等待白昼的炽焰被月亮的清辉吸收。当她走到楼梯边,探身张望下面拍击梯身的海浪时,她的首饰似乎骤然增多了,宝石也发出冷漠的光辉,而得意洋洋的波涛则把宝石的冷光反射到她脸上。阳光微笑地照耀着在柱廊上遐想的紫藤,而芳香则俯下身体,随着波涛流走。天空就像圣像屏上金光四射的光轮,而此时此刻的疯狂,却都因它而成了神圣。波涛按照一条优雅的曲线,流到这里,成了“欧洲的甜水”。是啊,这并不是幻象:拦蓄这些波涛的海岸挺出一个大肚子,就像一只巨大的装满果蔬、象征丰收的羊角,准备将腹内之物倾倒给大海。对面山冈上,在一座庙宇的阴影里,有一座浑身塑金、金光四射的菩萨,带着平静的笑容。亚洲朝这边投来盈盈微笑……

不过这刺眼的黄色太强了。我生性固执,向勃纳尔老爹发誓,斯坦布尔的美景绝不止这些。我希望黄金角上坐落着斯坦布尔,希望斯坦布尔是白色的,像石灰一样白得耀眼,阳光在那里照得嘎嘣作响。我希望楼宇的圆顶膨胀着它那庞大的奶白色隆起,清真寺的尖塔直刺云霄,而天空是一片碧蓝。如此,便可抵消那讨厌的黄色、可恶的黄金所造成的印象。在明亮的阳光下,我希望看到一座通体白色的城市,在普遍的白色之中应有苍翠的柏树点缀其间。海的蓝色则回应着天的澄碧。

于是我们便以通常的方式,从海上来参观这些胜景。跑了这一圈,冒出这些古怪念头,我们在罗多斯托被臭虫咬,乘一条小船在海上颠簸13个钟头也就值了。一如早些日子那些俄罗斯游客守候圣山显露真颜的时刻,我们也充满期待地挤在甲板上,争相目睹七座塔的出现。接下来,我们看见一些小清真寺,再下面,又是大的,还有拜占庭众多宫殿的废墟。最后,是圣索菲亚大教堂和土耳其苏丹的后宫。我们从热那亚人的社区俯临的佩拉街区和竖着一根根清真寺尖塔的斯坦布尔之间进入黄金角。佩拉街区与斯坦布尔面对面,各据着一个山冈。这几个风景胜地我早就知道,也是特意前来观光的,现在身临其境,非常感动。

阳光炽烈,烤得人出汗,照得大海变成灰蒙蒙的一片。黄金角本是滩涂泥泞,它的海岸线并不固定,就像沼泽一样,随着潮水的涨落而时有进退。一些难看的清真寺就像是一堵老墙那样脏,给密林丛中的木屋投下了一层阴影。我甚至没有见到斯库塔里:它就在我们身后,可是我忘记看了。

几个水手和苦力在大呼小叫,然后从他们剧烈颠簸的小艇跳到我们的小船上。船员以同样的小心,照看着我们像牲口一样下船。我们来到一条街道,只觉得困惑,因为在街上熙来攘往的,不是希腊人、德国人,就是法国人,可疑地混在一起的地中海东岸国家的人。街上有电车。天上下起了小雨。这一下就是四天,淅淅沥沥,一切都隐入蒙蒙灰色之中……在三个星期里,我都在等待,期望释去心头这份重负。我必须工作,尤其是我需要爱。

至于那个帝国时期非常淫荡的拜占庭,我以为我们是再也体验不到了。古城的砖石犹在,然而它的灵魂却离去了。三个星期里,这些景点总是打扮得滑稽可笑,随心所欲地出现在约会之中。我觉得受了侮辱,很是反感。奥古斯特也是烦透了。我甚至不安地问自己,是不是傻到了家,在斯坦布尔、佩拉、斯库塔里,竟会感到愁闷。

我终于走上了我的大马士革之路,我理解了这种伟大的统一,我日复一日地体验到三位一体的原则。我想,这三者是互不可缺的,因为它们的性格极不相同,但是它们相互补充,相辅相成。佩拉、斯坦布尔、斯库塔里,好一个三位一体!是啊,因为甜蜜的死亡在此到处都有其祭坛,它在同一种安详,同一份希望中联结着众人的心。不过有一片神秘的柏树林,把斯库塔里与另两个部分截然断开。柏树林里垒着成千上万座坟墓,上面覆盖着厚厚的苔藓。隔着博斯普鲁斯海峡,佩拉和斯坦布尔被留在对面欧洲的土地上。佩拉在一座山上,俯瞰着坐落在丘陵之上的斯坦布尔,觊觎之情昭然若揭。在它们之间,黄金角是一潭死水烂泥,样子丑陋,气味难闻。不过有两座桥把它们连接,一座几乎已经废置不用,另一座则摇摇晃晃,焦躁不安。有一些帆篷鼓满的小木船和壳重体大的火轮在两地间游弋。除此之外,还有上百艘行动灵活、偷偷摸摸的小划子。那些大火轮发出嘶哑的喘息,同时吐出滚滚黑烟,不过由于博斯普鲁斯海峡的缘故,黑烟都吹向斯坦布尔,把那些原本雪白的可怜清真寺熏得脏兮兮的。那两道桥是用木船搭建的浮桥,白天合拢夜间断开,好让黄金角将白天泊碇的船只一次性释放出来。每到那个时刻,在一片吆喝和诅咒声中,那些大小如尤利西斯坐艇的帆船,收起帆篷,放下桅杆,一艘接一艘,鱼贯驶过桥洞。接下来,它们便停在左右两岸,集合成两座樯桅的森林。波涛起伏的时刻,它们左右摇晃,或者,顶着正午的烈日,它们一动不动,就像清真寺的尖塔。

在佩拉,城区中心楼群密集,有点纽约风貌,但也和纽约一样,地势下沉,是个泄洪区。城区的东地中海部分拥围着它那高大的塔楼,窥视着没完没了的昏睡之中的土耳其部分。当(斯坦布尔和斯库塔里)鳞次栉比的大顶木屋在绿荫里展现它们的淡紫颜色,当它们和谐地围着那些高大建筑物,即高大的白色清真寺时,佩拉却笼罩在无情的烈日暴晒的气氛之下。一般而言,绿阴只存在于那一座座园子里,那里面透露的神秘气息让我心醉神迷。而石砌的房屋则重重叠叠,一座高过一座,像多米诺骨牌一样挺立,展现出两边开着窗眼的白墙,和两堵像干血一样黑红的山墙。没有什么东西来冲淡这拔地而起的建筑的冷漠无情。那里没有一株树,因为树要占地方。街道像疯子一样冲上山来,人就像因追求钱财累得气喘吁吁一样,上气不接下气。有许多小街因为太窄,两边屋檐几乎挨到了一起。这种疯狂的冲动是那么一致,那么和谐,甚至互相仿效,以至于在这一片房屋之中,一致也成为一种美,使得佩拉,可怕的、冷漠的、没有心肝的、像毁于地震的墨西拿一样到处是石砾的佩拉,围着它那像雇佣兵统领一样耀武扬威的碉楼或瞭望塔似的粗壮圆塔,变成了宏伟壮丽的佩拉。

这个区段没有拔地而起的教堂钟楼,也听不见一声钟响。那么,此地的善男信女信奉的是什么宗教呢?有些女人信仰的是快活的宗教,她们努力把自己打扮得美丽,有时她们确也时髦漂亮。唉,不过打她们却不像布加勒斯特的女子那样成功!

黄金角的堤岸建得不好,新桥所在的海口基础不牢。有几条街道笔陡地下到那里,就像是一个漏斗的几面斗壁,直直地插进细口瓶里。这样一来,这些街道上的行人便惊叫,推搡!你碰我,我擦你!然后,大家挤作一团,“呼”地一下拥到桥上,收费处那些身穿白上衣,头戴丑陋的鸭舌帽的家伙,伸着两手,又是吼,又是喝,咬牙切齿,头发散乱,好不容易才把过桥费收了,装进随身背着的褡裢里。这个可恶的职业让他们心肠变硬,两手沾满铜臭。

临水那一线非常狭窄的土地,就是加拉塔街区,它一直伸入大海,把街区内的房屋封锁在一片腥臭之中,一群码头苦力或靠海吃饭的人,在这里饮酒、吃饭、或者出卖捕来的海鲜。这里的菜都放大蒜,银行在此开办旅馆,海运公司在此开设代理所,海关则在此开设他们的分部。

我们往斯坦布尔方向行走,有一刻钟还闻得到这股腥臭味。街道在糟蹋自己,放弃了千百年来的土耳其生活,把自己卖给了贪婪的商人。甚至安拉的神庙也受到玷污。我们往城市上头走,远离这个低洼的地区,来到挨着公墓和苏丹陵墓的街道。在一座优美的喷泉旁边,我们感受到了宁静的气氛。那个喷泉,美得像一座由一株柏树守护的神庙,我们走入一些小巷。在那些街巷里,隔上一段路,就有一座高大的木屋,屋与屋之间,由高大的围墙连接。也许这是官邸,也许就是普通的民居。由于街道并不想一争高下,我们只看到两边像鲑鱼肉一样粉红的高墙。不过我们还是非常满意,因为可以感觉到50厘米厚的砖墙或石墙那边生活的幸福。围得严严实实的花园里,随心所欲的生活!也许那是监狱,姬妾的监狱。对我们而言,这个时刻的感觉就像一些诗篇,稍许有些痛苦、忧伤,却于人有益。

在斯坦布尔的丘陵上,屹立着一些阔大的清真寺,通体白色,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它们的庭院空疏开阔,周围有一些令人愉快的墓地,坟墓排列得很整齐。清真寺周围的“汉屋”以细小的穹顶,排成密集的队伍,护卫着墓地。而孤独地立在空阔广场上的柏树,刻板地起伏着,把清真寺尖塔的快活与它们挺拔冷峻的外形糅合在一起。树身的皱纹表明这些柏树是多么可敬。我很想就土耳其人的灵魂说点什么,可又没法确切地表述。反正我觉得这里人非常淡泊宁静。我们批评这种态度,管它叫宿命,其实我们应该管它叫信仰。一种被我称做粉红色的——蓝色与粉红色——信仰。说它是蓝色的,是因为海是蓝色的,天是蓝色的。而在这儿,永远看不到海这块蓝色在哪儿终止,天这块蓝色在哪儿开始。因此这是一种没有限止的信仰,是让人欢笑的信仰。可惜我却只知道一种让人痛苦的信仰。我觉得自己对这边的人生出一种友情,原因就在这里。(我之所以说“这边的人”,是因为我要离开他们了;我病了,该朝布林迪西也就是归途进发了。)不过他们为什么长着一双目光犀利的眼睛和一个鹰钩鼻子呢?这是风暴骤至、转为飓风的迹象。那突然爆发不可抑制的场面一定非常壮观!在他们粉红色的灵魂深处,潜伏着一个可怕的痛苦的七头蛇怪。太多的淡泊会通过忧郁把人引向痛苦。我想说的就是这话。我曾看见土耳其人在“不幸的”火焰炙烤之下不发一声抱怨:斯坦布尔作为恶魔般的祭品发出熊熊的烈焰;我曾听见土耳其人在向安拉,也就是“希望”小声祈祷时发出让人扼腕的叹怨!他们的一切我都喜爱,那种沉默,还有他们木然的面部表情,对未知的上帝的祈求,以及在动听的祈祷中念诵的痛苦的信经。在有月亮的夜晚,或者在斯坦布尔黑糊糊的夜晚,我的耳朵充满了他们灵魂的呼唤。当“穆安津”呼唤与唱歌的时候,这些抑扬顿挫的旋律就在所有的清真寺尖塔上空回荡!巨大的圆顶也就闭合,把一屋子秘密锁在紧闭的大门里面。而一根根尖塔则直冲云霄。紧挨着大堵刷了石灰的白墙,一行行墨绿的柏树有节奏地摇头晃脑,庄严、执著,就像几百年来一直摇着的那样。不管置身何处,总见得到一角大海。鹰在天空盘旋,在清真寺的侧影上空画出一个个完美的圆圈,在空中摞起一个个虚有的巨碟。

在这个光线明媚的时刻,在阿基米德(Achmed)清真寺对面,古竞技场砖石砌的方尖碑上,有一只鹰几乎一直栖身在一块缩进去的石头上,它从黝黑的肩膀上伸头眺望,但是望的不是周围十座尖塔上报时的穆安津,而是更远的亚洲。虽然亚洲的土地是棕红色的,但是远远望去,却是蓝蓝的。那里山势连绵,逶迤不绝,像是要展现出浑身的妖娆,将你诱引。

每座清真寺里都有人在祈祷,在唱歌。善男信女漱了口,洗净面孔和手脚,匍匐在安拉脚下,头磕着铺地的席子。一声声沙哑的祈求,随着庄严的仪式,徐缓有致地从众人嘴里发出来。教长在圣坛上俯看大殿,或蹲,或站,或者脸贴地面,做出礼敬的种种手势,与引导祈祷的阿訇遥相应和。有人毫不客气地把外国人赶到门外。不过也许是因为我掩饰不住的快乐神情,我还是蹲在一个阴暗的壁龛里,多次目击了祈祷的场景。这个时刻成千上万的伊斯兰信徒,在麦加张开双臂、朝圣黑色帷幔蒙罩的圣殿克尔白。当所有额头都闪耀着同一种敬仰的时候,广阔的地平线已经啃缺了一轮血红的残阳。在无月的昏暗夜晚,灵魂变得悲伤,更夫照例在街上巡逻,提醒各家各户防火保安,那声声嘶哑的呐喊透出了灵魂的全部悲凉。

斯坦布尔是个楼宇密集的城区。所有木头建筑,都是凡人居住的;所有石头建筑,都是安拉的圣所。我在前面说过,这片城区就像一块紫色的羊毛地毯,高挂在这座大山冈的坡腰上,淹没在阔大无边的祖母绿之中,而冈顶的清真寺,则像是地毯威严的挂钩。那里有两类建筑:一种是覆瓦的大平顶民居,一种是耸立着尖塔的葱头形清真寺。墓地把这两种建筑连在一起。

在拥挤得密不透风的斯坦布尔,要是哪里发生火灾,情形就非常可怕。夜里有更夫在街上巡逻,用一端包铁的粗木棍敲击着坚硬的街石。这种声音本身就十分庄严,在巴黎圣母院的大殿里,神职人员就是用这种声音在人群里开辟道路,迎请圣器圣体或高级神职人员。几乎每夜都有火灾发生。如果有风——和阴险的报复——斯坦布尔就被火海吞噬。火灾的场面既残酷又壮烈。我们这些欧洲人看着那冲天而起的火柱,眼睛睁得大大的,充满惊恐。而土耳其人则听任火势蔓延,因为他们认为,是祸躲不过,灾难早就是上天定好了的。于是,在这给大火推波助澜的夜晚,他们的内心充满顺天从命的想法。没有一间房开灯,没有一个人醒着。天地间一片死寂。更夫苍凉的声音,不亲耳听到,是想象不出来的——隔着老远,我们灵敏的耳朵就听到了金属撞击砂岩街石的声音。蓦地,从浓黑的夜幕里爆出一声哀叹:好像有个人中了阴险的一击,在临死前诉说自己的恐怖。他并没有马上断气,还诉说了几十秒钟,说话的节奏是东方式的,一如古希腊悲剧中合唱团的念白。接着,一声嘶哑的喘息,一切便终止了。夜色与死寂又结成了同谋。接下来,在你的房屋角上,再度响起金属撞击石头的声音,哀叹声再度响起,让人心生恐慌。更夫呼叫着,通报某处发生了火灾。于是起火人家的亲戚赶紧穿衣起床,推开木门,钻进树木遮盖的小径迷宫。

远远地,在左边,右边,在海边的洼地,或者更远的卡西姆—帕夏街区,或高或低,或起或伏,都会响起这种苍凉的,像血雾一样进出的声音。借助挺拔的柏树,这声音向上升腾,使每一座“可纳客”里酣睡的人发出惊恐的战栗。因为,在佩拉,粗大浑圆的热那亚人塔楼上已经亮起了四盏灯。而对面,在斯坦布尔的冈顶上,警察局的消防塔上,挂出了两盏灯。于是四面八方的人,如马尔马拉区的居民,黄金角的居民,阿克萨顿和托菲恩的居民,还有斯库塔里墓地里的死人,都知道有地方起火了,斯坦布尔又一次受灾,被烧掉一块了。据说,就因为失火,这个城市每隔四年就换身新皮!未遭火灾损毁的就是那些被“汉屋”围着的大清真寺。在冲天火光的辉映下,百害不侵的安拉圣所像雪花石一样熠熠发光,比任何时候都显得神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