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斯科的气氛

勒·柯布西耶 Le Corbusier

1930

我并不想学俄语,那将是场赌博。但我听人提起过krasni和krassivo这两个词,我就问他们,那是什么意思?他们说,krasni是指红的,krassivo是指美的。接着又告诉我,从前,也就是在革命之前,“红”与“美”这两个词的意思是一样的。红的,就是美的。

如果按照我自己的理解,我确信:这里的“红”代表了活着的东西,有生命力的、强烈的、活跃的;这是毋庸置疑的。由此很自然地,我觉得我也可以这么认为,生命就是美的,或者反之,美的就是有生命力的。这只是稍稍在语言上玩个算法,由一个潜心于建筑和规划的人说出来,望勿见笑。

苏联已下定决心,全面投入一场武装自己国家的战斗,那就是五年计划。正在逐步贯彻下去,哪怕不惜集中现有能够产出的绝大部分力量,也要打赢这场战斗:这就是为什么这里的“菠菜上都不抹黄油”,莫斯科也没鱼子酱的原因,所有储备都拿去换外汇了。

一场国家的大仗,工厂、水坝、运河、磨坊,等等等等。那么多活儿要干。为了全部的居民,他们的住处,还要建360座新城镇。这些都已经启动了。乌拉尔山的山脚下,正在筹建一家拖拉机工厂,全世界最大规模:一年生产4万台拖拉机,平均每六分钟一台。为了工厂的工人们,还要建一座5万居民的城市。成本:1亿2000万卢布,用来造住宅、道路以及景观;第一笔6000万卢布已经投进去了。建筑师一月份接受的委托,一个半月就完成了规划,预计四月底就可以开始动工。

以下是规划建设的数据:

  • 工厂将拥有2万名工人,男女都有;
  • 包括,30%的技术与行政人员;
  • 此外,25%的非雇佣工。
  • 接着,37%的孩子。
  • 剩下,7%不工作的人(老人)。


苏联新兴工业城市中的日常生活,完全靠公共服务的组织:

孩子们在与住宅大楼相连的托儿所里长大,直到7岁,家长可以随时去那里看他们。7岁到16岁的孩子们在附属于住宅大楼的学校里上学。当前这一时期(战争与革命后),人口的组成比例是:每5000个成年人,就有800个7到16岁的以及2100个7岁以下的孩子。因此,整座城市由各个组群组成,每个组群包括,5栋住宅大楼,每栋可以住1000个人用,再配一个小孩子的托儿所,一所800个孩子的学校。每栋住宅大楼包括,四个成年人的居住单元,一个行政和社区服务的单元,一个体育服务中心,一个儿童之家(可以给210个孩子用),一个车库(汽车归社区所有,每个人都可以在自己的休假日使用,详见后面我们会提到的逢五休息制)

住宅里不设厨房:全社区的食物由一个中央厨房准备,并为几个餐厅提供服务。也不设商店,但是有一个大仓库,会把储存的日用品递送到每栋大楼门厅的零售点。人口密度限定在每公顷300人,其他一些新建的工业城市已降低到每公顷150人。

莫斯科是制定规划的工厂,技术人员的应许之地,这个国家正在武装自己。一大波的规划,多到令人咋舌:工厂的,水坝的、磨坊的、住宅的,乃至整座城市的,所有这些都在同一面旗帜的指引下:前进、前进、前进。建筑蓬勃壮大,奋进图强,从那些略懂一二,那些对自己所作所为坚信不疑的人那里,获得新生、呼吸、给养。

一个建筑师想得到一个项目委托:要在3、4、5、7个方案中相互竞争。此外,为了造一家大型的福特汽车工厂,请了一位专门从事工业城镇的美国建筑师;他设计出来的看着就像座监狱;话说回来,这就是美式工业城镇的样板。哪有什么时代的精神,看着就不像今天的产物。莫斯科要嘲笑它;它不符合崭新的环境。这个小案例倒是一块试金石,可以用来考量一下莫斯科制定规划的水准。莫斯科不缺理念,有的正承受着发轫之痛,有的已制定得相当周密,莫斯科也不缺负责审查的评委会。五年计划就像是一块蓄电池,为现代的技术打火。

各种评标绘制成图,各种规划四处展示,从东到西。对此留心的人们,年轻的人们,有男也有女,莫斯科现在有不少女建筑师,他们来到这些图纸前,俯身端详着,喃喃讨论着,热切,全神贯注。充满着强烈的好奇。在这里,建筑时刻准备着,去实现那些指派的新目标。

这些规划无处不洋溢着青春的气息。让我们暗自称奇的是,我们巴黎人反倒被无所不能的学院派碾压。但不要激动得太快,围着克里姆林宫转的学院派,与围着奎利纳尔宫或者奥塞码头转的学院派,并无二致,只不过乔装打扮了一番。

在年轻人那里,盛行创新上的比拼。因为太新就责怪他们?那可真是天大的误会了!有些时候,我们会看到巴黎美术学院式的星型轴线从中冒出来,就像靡菲斯特穿着迷惑人的外套。要提防了,在莫斯科,哦,这和别的地方一样,学院派的幽灵还在新的时代游荡。

绿色城镇,下面讲一下它的来龙去脉:在苏联,礼拜天的做法已经受到打压,新引入的是逢五休息制。休息日要轮替着来的;年里的每一天,苏联都有五分之一的人在休息,第二天,是另外五分之一的人,以此类推,确保工作永远不会停下来。

由医生组成的委员会,绘制了一条上班生产力强度的曲线。可以看到,这条曲线在第四天结束之后,就会急剧下降。经济学家说了:我们不能满足于在剩下的两天里得过且过,这样的产量是于事无补的。结论是:机器时代的生产节奏应当是五天一周期,四天上班,一天休息。

但医生们还认识到,现代人由于工作过度,会导致紧张地精疲力竭。放个年假就能让他好好恢复吗?显然不够,而且太迟了,到那个时候,他已经被耗空了。想要让他保持住良好的状态,就得时不时维护一下,检修一下这台机器,正是如此。另外,现代医学难道不就是冲着下面这条新的标准去的么:

健康靠制不靠治。

假期,一年一次(15天甚至一个月)都为时已晚;这台机器早就千疮百孔,病入膏肓,治无可治:消磨,整个现代世界就是这样消磨殆尽的。

为了致力于逢五休息制,所以决定要创建绿色城镇。为了制定出数据库,医学的、劳保的、体育的各部委,纷纷展开工作。以极大的热情,响应创建绿色城镇的决定。

说干就干,莫斯科的绿色城镇,将建在距其30公里以外:用地范围已确定,任务书已立项,第一轮建筑与城市的竞标,已为绿色城镇这一规划的讨论奠定了基础。下面就是莫斯科绿色城镇的任务书:

用地达15×12公里,海拔在160米到240米不等。场地上覆盖着大片松树林,林间是田地与牧场。场地里还有些小河流,将来要造一个大坝,形成一个湖,用作体育运动。

莫斯科的绿色城镇,会开发得像一个大型的酒店,按照精确制定的日程表,莫斯科的居民依次每五天到这里来休息。留给建筑上要解决的是,先创造一种供休息的单元,可以为一个人或者一个家庭所用,接着把这些单元集中到一栋楼里,再把这些楼巧妙地分布到场地中去。在这里我们将远离大城市的都市气息,享有乡村、自然。照样,还得确保公共服务的运转正常。由此,问题归根结底,就是如何从无到有地,创造出一种全新的建筑和城市的有机体。

起初一年,他们将按照每天2万至2万5千的客人建造客房,这意味着如果按每五天一轮次来计算的话,会有12万5千人;那么,按每十天来算,要有25万人;每十五天来算,要达到37万5千人。

三年半内,也就是苏联五年计划的尾声(这个庞大无比的计划,现在正牵动着整个国家),那里将建成10万个客房,换言之,在每五天一期里就有50万人,十天100万,十五天150万,这就足以让莫斯科全体人口“放松”下来了。

除了逢五休息日之外,绿色城镇还将接待行政人员或工人们的年假,每次两周或一个月;最终还要成为那些只需休养而不是住院的病人的疗养地。

运输系统必须开发;现有的火车站,Bratova-China站将成为主站(这条线已经电气化了),还要建造一条高速路,若干辐射道路,以及一条环路,此外,还要有一个农场和一整套服务网络(为了食品厂)。

今年春天,首批的两栋500户的大型酒店,以及四栋100户的小型酒店,将要建成。还有10个游客中心(客栈),散布在整片基地中。

在绿色城镇的基地中,目前还有3000多个农民,散居在各个村庄的枞木屋里。枞木屋要推到,村庄要拆除,这3000多个农民将重新并到一个称为“农-城”的地方去(这是一个专用词,特指当前这场遍布整个苏联的,将农业进行工业化组织的战役)。

绿色城镇中的一部分,将组织进大型的集体农场。3000多个农民就会居住到这里的样板设施周围,用上新兴工业城市制造的机器。这个样板农场,将为绿色城镇提供食物。

基地上的其余部分,将按照度假酒店的模式开发,具体的形式待定。带加工厨房厂的食物中心,通过配套的汽车服务,连接到酒店的餐厅。一座体育城,有一个人工湖,不同的运动场地,以及一个中心体育场,用来举行大型比赛。还有一个有待解决的问题,是否需要在整片基地中,包括在酒店底下,都开发体育设施。因为体育文化原本就是创建绿色城镇决定性的动因之一。

至于酒店,具体的形式还要另行设计,但是任务书上,从露营地到驿站旅舍都会有,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让每个人不仅能够享受到标准客房和有组织的酒店服务,同时还能感受到最大程度的自在。

绿色城镇还为孩子、青少年和成年人提供了医疗服务设施。那些学前的幼儿可以由各自的家长带着;其他的孩子,大到14或15岁的,也可以与家长一起欢度第五天的休息时光,但是他们或许更愿意与同学们结伴,去田间,去森林,尽兴地释放自己的身心,当然这是在专业指导人员的监管下。年轻人可以去露营,也可以自在地呆在住处:一般说来,到了一定的年龄就想要独立自主。

最后是成年人,男人与女人,可以一起或者单独住在居住单元里,那么这种单元的形状和大小应该是怎样的,眼门前就已经提上了建筑的议事日程,亟需解答。上面这些,大体上就是绿色城市的实质,它的前期工作在莫斯科已经启动了。

一股城市主义的浪潮席卷着整个国家(苏联),持续高涨,未见衰退,除了几个特例之外,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其他任何的规划,出现过那样的情形。我们也许可以称之为亚细亚式的,但这一称谓无疑与当前苏联正在面对的经济与社会现实没有直接的关联。它要为那些问题带去最为“当代”的解决方案。

一声号令,想在这样一个以农民为主的国家里,速战速决地实现机械化大计,至于究竟是什么可以用来构成城市的现象,尤其是什么刻画出了机器时代的城市特征,等等问题,恐怕还没有完全搞清楚。但是如果把遍布世界各地的城市中的丑恶和混乱,都归结为资本主义制度的后果和表现,那一定是过于盲目的。我呼吁,要当心!那些我们从父辈承继下来的城市,只是前机器时代的城市。有人说,我们连想都没想过,要为机器时代的城市构划做好准备,这点我相当赞同。现在就有一个庞大的社会构划,摆在那儿,而我们却什么都没做过。在苏联,他们正面临着的问题,并提出各种体系。而我坚信,在规划中的这类现象,是且一直会是人类的现象。是人,就要投身其中,是人的需要,他们就要一起工作,一起生产和消费,是人,就会走到一起来,古往今来都是如此,为的就是合作,物质上与精神上的合作。我要在这种出于本能而群居的精神硕果之上,再加上一种价值,一种意义,很显然,这与人类的幸福休戚相关。所以我认为,如果我们把人的概念放在各种信条之前,那么城市规划就能做得更好,也更理所当然地得以实现。

在苏联的这股城市发展的浪潮,迈出了第一步,当然这一步仍局限在特定的圈子里,不过还是对新鲜的事物保持了既睿智又热切的渴望,但是现在已经过渡到了另一种概念,那是一种相当古怪却又非常典型的表述,用了一个迎合、讨喜、动听的词儿:去城市化(deurbanization,俄语里就是这么读的)。总有些词眼注定会自生自灭的:这个词就实在是太矛盾了,太诡论了。它表明的意思,又被它自己毁掉。我又不得不考察了一些所谓去城市化的计划,由此我敢肯定地说:不要玩弄文字,不要玩弄虚假的多愁善感。不要回避现实,妄图躲进新的特里阿农羊圈。我就此断言:只有每天的日出日息才影响着人类的生活,必须从这种24小时的周而复始之中,找到我们各种活动的框架。直面这种宇宙级的事件,它本身是我们无法改变的事件,从中我们也改变不了什么。我要在那些不可避免的世界的、自然的、物质的、精神的人类所作作为的规律中,再加上一条,那就是经济上的法则。因此我认为,如果既要接受经济法则的约束,又要放在一个太阳日24小时为期的框架里的话,那么我们必须城市化,而不是“去城市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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