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德勒住宅与德·沃尔住宅︱从格网到历时性空间

From Plaid Grid to Diachronic Space

彼得·埃森曼

路易斯·康, 阿德勒住宅 Adler House 与 德·沃尔住宅 DeVore House ,1954-1955年

历时性时间

莫里斯·布朗肖(Maurice Blanchot)在一篇评论马赛尔·普鲁斯特(Marcel Proust)《追忆似水年华》(Remembrance of Things Past)的文章中,提出了叙事时间及其瓦解的问题。尽管在叙事过程中有先后的时间顺序,然而普鲁斯特在其中交织了另一种时间形式。布朗肖将其形容为另一种时间可能。这种时间可能不是作为回忆而是作为实际事件(an actual event)被带回来。布朗肖引用普鲁斯特道:“那些蹒跚在盖尔芒特家那边(Guermantes Way)不规则卵石上的脚步,突然也是蹒跚在圣马克广场(Piazza of San Marco)高低不平石板路上的脚步了。”这些脚步不只是一种加倍,或对过去经过(a past traverse)的呼应。它们唤起了另一种感觉。这种感觉不以共时的线性记忆(a synchronic linear memory)为形式,而成为历时的、非线性的且同时的体验(a diachronic, nonlinear, and simultaneous experience)。在布朗肖看来,在威尼斯和在盖尔芒特这两个时刻不能分开,把一个看成过去,另一个看成现在。事实上,应该把它们看作单一的、包含不在场感的存在。这两个时刻互不相容,创造出了一种同时性的感觉。布朗肖认为,这种同时感甚至让叙事时间本身暂停并无效了。按照布朗肖的看法,这种同时性包含了过去的“那时”(then)和现在的“此时”(here)。这两个时刻就像两个“现在”(now),在两个同时当前(presents)的结合中重叠,从叙述感上改变了时间。这种历时性时间打破了线性阅读时间和线性故事时间的传统共时性。

在文学中,阅读行为的时间并不是叙事的时间。然而与文学不同的是,人们会把建筑假设为一个单一的时间:把体验建筑和概念化建筑理解为同一件事。当人走进空间环绕空间以理解一栋建筑的时候,该建筑会以线性的方式向人们展现自己的面目。对文学读者和建筑读者来说,“阅读”的时间是非常不同的。在文学作品的空间中,时间只是想象出来的;而在建筑空间中,时间是真实体验出来的。因为建筑体验的时间是线性的,所以建筑与共时性时间相关联。布朗肖认为,叙述者的同时时刻所引发的瓦解,代表了一种真实空间中的历时性时刻。关于引发瓦解时刻或历时性时间的建筑问题是:换句话说,如果用建筑语汇来考虑布朗肖对普鲁斯特的解读,那么建筑能不能像文学那样,创造出一些情感的时刻?在这些时刻,观者能够突然摆脱通向死亡的时间终极运动,能够体验其他不同的时间,进入一种存在于观看主体和客体本身之间的、更纯粹的状态。

两座住宅

建筑中的叙事时间总是在真实空间中构想出来,而真实空间则被体验为叙事空间——也就是说,要走进并环绕建筑才行。在建筑中,想要暂停叙事时间的一种方法就是再叠加上另一种时间。对一座需要精读的建筑来说,这似乎是一个合适的概念。然而在路易·康的作品中,却很少能看到这种想法。路易·康在1954-1955年间设计的阿德勒住宅和德·沃尔住宅,与他的许多其他作品不同。在这两座住宅设计中,他创造出了人们所认为的历时性空间的建筑文本。康的手段是把古典空间和现代空间叠加在一起;这两种“时间”都不占主导地位,因此造成了一种时刻的错乱,换种说法就是,产生了分裂的空间体验。在阿德勒住宅和德·沃尔住宅中,康将建筑表现为一个复杂的客体;同时又赋予了建筑一种可能性,让主体将客体同时体验为真实空间和想象空间。两种状况都得到表达,可以被解读出来,并依次互相取代。正是阿德勒住宅和德·沃尔住宅中这种不决断时刻(unresolved moment),使它们不同于康的许多其他作品。而从真实时间上来说,这两个作品本身也算是特伦顿公共浴室(Trenton Bathhouse)和理查德医学中心(Richards Medical Center)之间的某种暂停。两座住宅与康其他作品的最大区别,就是抛弃了轴对称性和从局部到整体的关系,而这两点在康的许多晚期作品中十分明显。

两套图解

因此,人们可以认为阿德勒住宅和德·沃尔住宅表达了一种交替的内在逻辑:首先,是有意识地、教导性地反对现代建筑的自由平面;其次,是批判了现代建筑。意味深长的是,阿德勒住宅和德·沃尔住宅的设计图纸于1955年发表在耶鲁大学的建筑杂志《展望》(Perspecta)第三期上。康在题为《两栋住宅》的短文中,强调了两个项目中隐含的几何秩序。按照康的说法,每栋住宅都由一组正方形构成,都强调了柱子,仿佛这两栋住宅本质上是关于方形围合及其中方柱的某种抽象模式。康认为两栋住宅都“产生自相同的规则”,但它们在设计上却不相同。康的说法暗示了一个统一且相同的原型,而该原型掩饰了两个项目都具有的分离状态。事实上,康在这两个项目中都设计了两套图解:一套是古典三段式的九宫格图解;另一套则是现代主义的不对称图解(图3)。双重图解反驳了单一原型的观念,就像这些叠加的组合否定了特殊历史时刻的起始点。否定单一可辨认的原型,也是否定了单一统一的整体,批判了古典的、从局部到整体的关系。原型中的一系列可能性表明,局部之间关系具有不可判定性,因此无法再把局部归入清晰可辨的整体。

阿德勒住宅

Peter Eisenman, Ten Canonical Buildings, 2008
Peter Eisenman, Ten Canonical Buildings, 2008

阿德勒住宅代表了康对沃尔特·格罗皮乌斯(Walt Gropius)和马塞尔·布劳耶(Marcel Breuer)的双核住宅(bi-nuclear houses)的批判。在这些双核住宅设计中,人们从两个亭子单体之间的空间进入到建筑内部;一边是公共空间,另一边是私密空间。本质上来讲,这些现代主义的双核住宅是对古典建筑的误读。在古典设计中,人们从来就无法进入两个亭子单元之间的虚体。康理解这一点,在阿德勒住宅中保留了一些双核的痕迹。这便是将特伦顿公共浴室中一系列亭子单元沿线性布置的模式,与在格罗皮乌斯或布劳耶作品中看不到的断裂的设计手法,结合在了一起。最初草图中的九宫格和轴对称性显然是呼应了特伦顿公共浴室。在之后一些草图中,就能看出康打破了原先的平面组织,创造了一种之前九宫格的碎片。然而,想让亭子单元回归到完整九宫格体系中去的尝试只是徒劳,这也逃避了任何稳定而原始的从局部到整体的关系。阿德勒住宅同时包含了这样两种理念:整体是各个部分的总和;整体是不可能的。在阿德勒住宅中,一个现代主义平面和一个古典九宫格设计叠加在一起,带来了不同的剪切和错动,这就消除了整体的可能性。两种平面布局均不占据支配地位,这让人不禁联想起布朗肖对普鲁斯特的解读,想起其中历时性时间观念所产生的分裂。

阿德勒住宅的平面是现代主义和巴黎美术学院风格两种模式的叠加,这意味着它不是从单一的原型转变而来,而是结合了多个可能的原型。在最终平面中,人们可以解读出这种转变的痕迹。在阿德勒住宅中,正方形单元体具有一种剪切的动感,并引入了两个概念:空间肌理和过程时间。虽然平面中的正方形单元体自身没有任何方向性,但它们却始终沿着一条水平轴,离开可能的起始点发生各种错动。正方形柱子及其形成的长方形组合柱,暗示了亭子单元隐含运动的肌理和方向。在阿德勒住宅中,水平方向的运动依然是不连续的,仿佛随时间推移发生了好几次脱离表面上原型的错位。然而原型本身并不确定。阿德勒住宅正方形单元的总体布局,就像是间歇性滑离九宫格网的亭子单元组合,而它们的不对称设置确定了现代的空间布局。建筑内部的格网回归了巴黎美术学院风格,因此也偏离了九宫格这一中心主题。这是阿德勒住宅的诸多内含对抗之一。乍一看来,该住宅似乎是亭子单元的随意安排或任意组织,但实际情况并非如此。康通过意味深长的操作,在阿德勒住宅中创造出了一种表现历时性空间文本的错动。

德·沃尔住宅

Peter Eisenman, Ten Canonical Buildings, 2008
Peter Eisenman, Ten Canonical Buildings, 2008

德·沃尔住宅同样类似于一种记录,标明了一种凝固在某个时刻的过程。它影射了一种可能的原型,但又无法直接解读出任何原型。把德·沃尔住宅与约翰·海杜克(John Hejduk)的墙宅(Wall Houses)和德州住宅(Texas Houses)相比较,是理解这一点的最好方式。它们与阿德勒住宅和德·沃尔住宅是同一时期的作品,而这里并不讨论哪个设计是最早的。它们的相似性反映了一套共用的理念。在凡娜·文丘里住宅(Vanna Venturi House)的几张早期草图中,人们也能发现这种理念。与阿德勒住宅一样,海杜克的德州住宅设计也以古典的九宫格主题作为基础。不同的是,海杜克的墙宅和康的德·沃尔住宅强调了亭子单元与墙体之间的关系,而墙体本身则成为了引导元素的主题,为让亭子单元呼应它。在德·沃尔住宅中,每个亭子单元的布置似乎都在响应墙体,而柱子的截面形状进一步暗示了与墙体的相对方向。无论是在海杜克的墙宅中,还是在康的德·沃尔住宅中,墙都起了分隔体的作用,它分隔了公共空间与私密空间,也分隔了田园景观和人造建筑物。同时,这堵墙也成为了一种界限,标记出它被穿越的时刻。这堵墙既进行了区分又使其可以理解,它既是分隔也是联系。虽然这堵墙具有明显的物质性,但它也体现了许多看似矛盾的抽象原则,为穿行其中的主体建立起了某种叙述的顺序:虽然主体会意识到界限墙体被连续打破,但这种意识在时空上强调了穿越的时刻。因此,墙体这一基准面划分了不同的时间和空间,表现为形而上学的存在,成为了感知理解该设计的核心元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