咬文嚼字

以后我们的子孙后代是不是注定就要在这所庞大的几何形兵营里度过一生,住着批量建造的房子,用着批量配备的家具,所有人都在同一个钟点被同一批火车扔到每间办公室都一模一样的同一批摩天大楼里?他们的游戏,我说的是他们的休闲娱乐,也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每人一小块地方;要是他们对园艺感兴趣,喏,这块菜园子归你;还得记住禁止私自浇水,因为此举不仅方法过时而且收益不佳;因为要一刻不停地想到实用,一点乐趣也没有了。可怜呀!身处这样的速度、这样的组织和这样极端的统一化之中,他们会变成什么样?如此众多的逻辑每一种都会推导出最终的必然结果,如此众多的‘科学’(SCIENCE)和‘机械论’(MACHINISME)也已经无处不在,那些论著上面的每一页纸都在窥伺着你的一举一动,提醒着你的一言一行,让你时刻意识到它咄咄逼人的无往不胜,这一切都会让你对‘标准’彻底倒掉胃口,让你对曾经的‘无序’怀念不已。

引自1925年9月的《建筑师》

这段对“城市规划”的评论就发表在《建筑师》上,一份由布吕麦、鲍尼埃、戴尔沃创办的刊物。《建筑师》在每个建筑师的办公桌上都能看到。应该说这篇文章写得还是蛮可爱的,甚至可以说是对我们吹捧有加。我所援引的这一部分在某种程度上就是整整一代人的“尽管如此”(QUAND MEME)。我们在一场内战中遭遇了;被一颗子弹射穿心脏后,大英雄在倒地之前发表了他的原则性声明,掷地有声得四面回响。从前的说理斗争是那么雄辩,一词一句都成了不可改动的经典;字眼连着字眼,庭辩激动亢奋;“咬文嚼字”(DES MOTS)!这些出生于 70 后的一代说给我们的只是他们的肤浅感受。我还能说什么呢?就跟回到斯蒂芬森还没发明机车那时候似的。

还是让我们来逐字逐句地看看这段极其标准的抗议吧:

之所以推出“这所庞大的几何形兵营”,完全是为了把全然陌生的复杂性纳入有序的城市面貌之中,以便取消那些作为城里惟一封地的“街道幽径”(RUE CORRIDOR),代之以建筑学那种前景美妙的强大力量:梯形墙、蜂窝状建筑、摩天大楼。如果你们能审视一下“当代都市”平面图,想像一下其向上发展的空间高度,从城里的某一点到另一点作一次理论上的散步,“你们就会欣赏到每步一变的全新景观”,而且绝不重复,狭窄拥塞的城市已经寿终正寝,取而代之的是一座空间辽阔、近景与远景错落有致、建筑组合形式多种多样的城市;丰富的面积形态带来的是从高度入手的解决方案:连绵不断的各色景观直达天际。就算是没赶上在 1870 年作信仰宣誓的业内人士也会毫不费力地在这本刚刚刻好印版就横遭指控的书中读懂这一切。

批量建造的房子”,可不是嘛,就像历朝历代那些代表某种经典的房子一样:奥斯曼式、路易十六式(不带装饰的)、路易某某式等等的房子全都是批量式的。

批量配备的家具”。你们忽略了福布尔·圣奥诺雷街道上的那些百年产品。你们清楚地知道,几个世纪以来,那里一直在进行着批量生产:这个院子里生产椅子腿,那个院子里生产木床板,等等。你们想说的也许是连续几代都没有使用过批量家具的那百分之一、千分之一或者万分之一的家庭?而我想说的只不过是要继续批量生产当代家具,我指的可不是君主陛下们那些百般装饰的特制家具。

所有人都在同一个钟点被同一批火车扔到每间办公室都一模一样的同一批摩天大楼里”。那好,让我们不自欺欺人地设想一下,到了我在书里写的那个要命时间,火车全都由着自己的性子开出,然后爱几点到几点到,这样一来,所有人都抓了瞎,因为第二天的火车又都不一样了。到第二天,在另一个随心所欲的革命性时间,这些火车又开到别的火车站去了,因为只有这样才能不做重复的事,才能给乘客出乎意料的新鲜感!

每间办公室都一模一样”!今天,每一间办公室的区别都是如此之大:常务董事的办公室是镶着壁板的大客厅-—粉色大理石壁炉,烧着贝尔诺煤球,服务生的办公室是不带窗户的小客厅;工程师和会计员在卧室办公,里面的白色壁炉同样烧着贝尔诺煤球;打字员的办公室则设在楼下的厨房。这就是从塞巴斯托波尔大道直到星形广场所有巴黎商人都在使用的办公室,而且所有公司的格局全都一模一样,这才是要多糟糕有多糟糕的一模一样的办公室呢!

休闲娱乐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对不起!我的方案在楼房脚下(是我把它变成可能的)建有足球场、网球场、篮球场,包括了一切只有在场地上才能玩的游戏和运动。我找到了场地。你们应该知道,现如今根本就找不到场地,全社会惟一能玩的“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游戏就是在小酒吧里扔“骰子”,要么就是在家里玩转桌子游戏,根本解决不了老百姓的肺活量问题、腿部肌肉问题、肱二头肌问题和精神健康问题。

每个人一小块地方”。我怎么觉得这就是你们这些人30年来始终梦寐以求的呀,你们的书里就是这么写的呀。你们当真是在抱怨我,嫌我给每个人都找了一小块地方吗?

“禁止私自浇水”,因为我可以通过建筑结构引入自动喷灌。私自浇水就是全人类的净亏本(如果可以这么说的话!)!浇水壶是一个独立个体:“我的房顶,我的浇水壶”(MON TOIT,MON ARROSOIR)!独立个体的生活就是靠这两样牧民时代的象征物延续至今的。别拿走“我的浇水壶”,咪咪-潘松借圣格拉尼埃 的生花妙口发出了如此哀求。

速度、组织和极端的统一化”抵制的是“迟到、混乱和极端的统一化”。如果你们想说的是《明日之城市》的研究成果,那就应该把极端的统一化换成“不断更新的多样化”(Diversité toujours renouvelé)。

如果你们想再多看几个城市(维也纳、柏林、伦敦比巴黎有过之而无不及),看看大城市的市郊和城市外的街道,就会发现到处都是“统一化”,而《明日之城市》针对的恰恰就是这些缺乏组织的悲哀的统一化,它所做的正是为它们提供解决方案。

还有呢,“如此众多的逻辑每一种都会推导出最终的必然结果,如此众多的‘科学”和‘机械论’也已经无处不在,那些论著上面的每一页纸都在窥伺着你的一举一动”,这些都成了一个误人歧途的建筑师所犯下的不可饶恕的罪行。对呀,看吧:一个建筑师就是不应该富于逻辑,就是应该一无所知,都到了20世纪了,也还应该小心谨慎地避免提到机器……让我们记住布吕麦、鲍尼埃、戴尔沃等先生们在其重要刊物里对建筑师所下的这个定义吧。

“………窥伺着你的一举一动,提醒着你的一言一行,让你时刻意识到它咄咄逼人的无往不胜。”莫非胜利的是他们?谢谢啦。这就是我们方案的目的。

“这一切都会让你对曾经的‘无序”怀念不已。”看吧!建筑师就应该把一切导向混乱。保罗·瓦莱里先生,看看他们在1925年的今天是怎么领会您的《欧巴利诺斯》的吧,就像装饰艺术展览会得出的结论!我觉得这简直就是在重复莱昂德尔·瓦亚先生所作的信仰宣誓,希望我这种在一句话里同时提到保罗·瓦莱里先生和莱昂德尔·瓦亚先生的做法不会太令人吃惊。他们俩说的其实是一件事,就是“建筑学”,但又绝不是一回事,而是彼此之间没有任何共同点的完全不同的两回事。层次不同,没法沟通。

我之所以逐字逐句地分析《建筑师》杂志的这篇提要文章,是因为我从中找到了代表无数陈词滥调(标准化的,而且是毋庸置疑的!)的一个范例,这些陈词滥调抓住已经消亡的过去紧紧不放,想通过制造舆论来扼杀初出茅庐的崭新精神。《建筑师》杂志的这篇文章以职业刊物的身份和职业写作的手法将“新精神”馆在整个夏天所引起的以及在别人拿给我的剪报中所提到的各种各样的愤慨全都汇诸笔端。

我的这份分析逐字逐句表现的都是“咬文嚼字,咬文嚼字!”不过,文字的力量如此强大!借助文字可做的事情有很多。现在的处境只能靠咬文嚼字来摆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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